林望舒怎么也没想到,离开林府那天,竟然是她与林尔玉此生最后一次见面,她还威胁他必须保下她,否则就叫爸爸打死他。
他死了,死在遥远的他乡,还是受腰斩这种钝刀子杀人的酷刑而死,她都不敢想象林尔玉经历了怎样的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
林望舒失了力气,跌坐在地,长时间破口大骂让她的声音变得沙哑:“为什么啊?你告诉我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去作证?”
高滔两手握拳几度挣扎,吼道:“那两个人状告你杀魏军,有人告诉我你必死无疑,除非,除非……我不想你死,萨仁额莫其,我不想我的好朋友死!”
林望舒怔然,问道:“谁?元谦吗?”
高滔没有回答,自顾自说下去:“我父亲是犁羌大汗,王庭被攻破那日,我杀魏军叫军令如山、各为其主,我母亲又是魏朝的汝南公主,没人会追究我杀害魏军的事。”
“可是萨仁额莫其,你是魏人啊,你执刀为犁羌而战,就是背叛魏朝,背叛魏朝就是谋叛,罪责当斩!”
他抬起头看着她,说道:“他告诉我,只要坐实你兄长的叛国罪,把大家的目光吸引过去,你就不用死。萨仁额莫其,我想你好好活着,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长生天保佑,朝堂为你兄长吵个没完,大家都忘了你,我趁机随便求一求,皇帝舅舅就把你赏给我做奴婢。”
高滔握住女郎的肩膀,保证道:“萨仁额莫其,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当奴婢,你是萨仁额莫其,是我的好朋友。只要你好好待在我身边,我们还和以前一样,也没人敢来找你的麻烦。”
林望舒定定地看着少年,恍惚笑道:“达巴拉干,你真的只是为了救我吗?”
抓住女郎肩膀的手掌收紧,高滔反问:“不然还能为了什么?”
林望舒捧着他的脸,一字一顿:“我哥哥灭了犁羌,你心里对他难道就没一点怨恨?”
高滔不自在地别开脸,说道:“就算恨,我也更应该恨魏朝,不是吗?”
“你敢恨魏朝吗?你不敢。”林望舒轻呵一口,“你不敢恨魏朝,不敢恨下令斩你父兄的男人,你只敢恨林尔玉。”
“是,我不敢恨他。”少年转回头,通红的眼中翻滚着绝望的难堪,“我还要跪地磕头感谢他留我一命,倚仗母亲与他的情分装疯卖傻叫他一声舅舅。”
“犁羌王族头颅献祭太庙,贵族沦为魏官的奴隶,勇士的尸体被搭城京观,近十万犁羌人被卖给行商。”
“犁羌亡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少年猛地将女郎拥入怀中,“萨仁额莫其,我只有你了,你却要和你哥哥离开,你的心好狠。”
林望舒哑声道:“达巴拉干,我说过会回来看你,就一定会回来看你。”
高滔紧紧拥着她,摇头道:“可是萨仁额莫其,你本身就走不了了。现在这样也好,你可以一直陪着我。”
“好?”林望舒麻木地凝视满地狼藉,“我的哥哥死了,你说还好?”
高滔连忙解释道:“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哥哥自己认罪,说不定他真和我四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住口!”林望舒厉声打断他的话,“我哥已经死了,你还要往他身上泼脏水吗?”
高滔急声道:“我是说你哥哥自己认罪,说明他是愿意的,愿意用性命保护你,这是他的心愿,他死之前没有遗憾。”
林尔玉那杀千刀的老贼,仗着自己比她大五分钟,从小就以哥哥的身份耀武扬威,管天管地管东管西,动不动就支使她,还打跑她好几任英俊帅气的前男友。
可是他也会在开学前夕,先帮她收拾烂尾楼工程;在外面吃到好吃的,会想到给她带回来;她花钱大手大脚,每次发了零花钱他都会分她一半,工作后也隔三差五补贴她,他还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吸血鬼之月”。
从小到大,她做了错事赖在他身上,他也是毫不犹豫替她背黑锅,虽然事后她难逃“魔爪”的蹂-躏。
林尔玉又怎么会不愿意用性命保护她呢?
“你准备用铁链锁我多久?”林望舒默默流着泪,“林尔玉死了,嫂嫂跟着去了,扁担花和决云儿该怎么办呢?你放我出去,我要去照顾两个侄儿。”
高滔搂着她不放,说道:“可以把他们接到这里来,我替你照顾他们。”
林望舒平静地质问:“你锁着我,到底要干什么?”
高滔抿唇道:“你不要想着离开我。”
林望舒慢慢扭头,视线落在少年轮廓分明的脸庞,冷硬的眉眼,上下滚动的喉结,无一不在说明少年正在蜕变成一个男人。
林望舒抚上带血的眉眼,指尖的湿热刺激得少年眼睫不停微颤,呼气声也逐渐加重。
林望舒凑上前,呼吸的热气悉数喷洒少年颊畔,问道:“你说的不离开是这样吗?”
“不,萨仁额莫其,不要……”高滔头往后仰避开叫他心跳加快的热气,垂眸看去,女郎嘴角讥讽地扬起。
高滔松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萧瑟的秋风卷起庭院中的落叶,身着胡服的少年怀抱酒坛仰躺奇形怪状的山石上,望着明月思念远方辽阔的草原。
那时候多好啊,他还是犁羌小王子,名字叫达巴拉干,和萨仁额莫其、还有吉日格勒一起,恣意地驰骋草原。
最放纵的一次,他们三天内不要命地奔袭近两千里,去到天山与昆仑的交汇处。
他们立在灰白的石山上,身前是红褐色的昆仑,万丈霞光劈开灰蒙蒙的天,撒在萨仁额莫其的脸上,为她镀了一层亮眼的金色,王庭里再也没有比她漂亮的姑娘。
那时候多好啊。
裴静文立在窗前,忽然理解了诗仙那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月亮啊月亮,她到底属于哪个世界?
如果她属于这个世界,为什么要让她在那个世界诞生;如果她属于那个世界,为什么又要让她来到这个世界。
她见识过、享受过在她认知里最辉煌的人类文明,又怎么愿意去到野蛮、愚昧的时代?
月亮啊月亮,她好恨。
她恨裴允,恨元谦,恨高晔,恨魏朝,恨这个吃人的世道,也恨自己,恨自己没有机关算尽的本事,冲锋陷阵的勇气,像个鸵鸟一样躲在桃花源。
现在桃花源碎了,梦醒了,她又该何去何从?
“娘子,夜深了,睡吧。”
六天前怒骂天启帝后,她以为天启帝会一气之下杀了她,结果天启帝只是把她贬入掖庭为奴。
说是为奴,实际上她什么都不用做,独门独院住着,还有六个宫人照顾她日常起居,又或者说是监视。
不想杀她,也不放了她,就这样不闻不问地囚禁着,她有点弄不懂天启帝想做什么了,真是脑子有病。
照顾她的宫人都是豆蔻年华的女孩,无意令她们为难,裴静文轻应一声,躺在榻上闭眼睡去。
月亮啊月亮,如果你能听到祷告,请你降下神迹,离家的游子愿以折寿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为代价,开启一条通往家乡的路。
一束束月光穿过栏杆,照亮刑部大牢冰冷的地面,林建军倚着湿冷的墙壁,面无表情地看着立在逼仄甬道里的青年。
他的眼睛平静得仿佛一潭死水,看不见任何情绪,悲伤、痛苦、绝望、麻木……不见一丝情绪波动迹象,就好像是个活着的死人罢了。
苏勉剑眉微蹙,隐晦问道:“你们折辱他了?”
“小的们哪儿敢?”狱卒哈着腰,伸手比了个六,声音也低了几分,“六天前那事传入林郎君耳后,他当场昏死过去,醒来后不哭不闹,活像魂被一起带走了似的。这些天一口饭没吃,一滴水未进,全靠小的们强灌参汤,把郎君的命吊着。”
苏勉讶异道:“参汤?”
狱卒指了指上面,说道:“据说是千年的人参,我们头儿拿来的,具体是谁,小的就不清楚了。”
“你下去吧,容我与他说会儿话。”苏勉挥了挥手,狱卒欠身退下。
苏勉撩起袍摆坐至冰凉的地上,平视着沧桑潦倒的青年:“元嘉三十二年,是岁江南大旱,先帝下令开关乞食,数十万人沿路乞活,杯水车薪,纷纷易子而食。”
林建军不为所动,如果不是眼睛还时不时眨动,苏勉都要怀疑他的魂真被带走了。
苏勉继续道:“令堂折臂献夫,给你换来一条生路,如今你这般自虐,可曾对得起令堂为你求来的一线生机?”
林建军的眼珠动了动,嗓音沙哑:“姓谢与姓高有何区别?”
苏勉起初没反应过来,暗暗思忖这姓高是何意,下一瞬想起皇朝国姓,心中不免为他圣眷之浓大惊。
苏勉面上不表露一分,困惑道:“让尘,我有点不懂你了。”
“不要叫我让尘,我不是高山玉,也不是谢山玉。”林建军语气淡淡,“我姓林,名建军。”
“犀子,时至今日,我不与你辩汝兄谋叛之真假。”苏勉从善如流改口,“我且问你,生路就在眼前,你选是不选?”
林建军说道:“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若为苟活做两姓之人,与死何异。”
苏勉说道:“人生有死,死得其所,方为丈夫,逞一时之气,方头不律,汝兄之冤何人来洗? ”
林建军说道:“流放罢了。”
苏勉气了个仰倒,说道:“你流放了,裴娘子与两个孩子便要与你同去,你可曾想过边地苦寒,非妇孺所能承受?”
林建军默默半晌,哑声问:“下狱前我写了放妻书,将资产悉数相赠,她可还好?”
“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出自《孔子家语·在厄》
“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出自《魏书·张普惠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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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第 1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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