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第 135 章

“放了他吧。”

一句意想不到的求情钻进耳朵,苏勉以为自己听错了,眉心微蹙,回头看向脸色苍白的女郎。

时隔一年,她还是披上了他的大氅。

裴静文重复道:“你放了他吧。”

执刀的手缓缓放下,刀尖直指雪地,锐利眸光审视女郎,苏勉面无表情道:“可是他想杀你,还出言侮辱你。”

裴静文神色自若道:“天启十三年,如果不是林大哥收留我,聘请我做他两个孩子的老师,也许我早就饿死街头,如果不是林三为我立女户,也许我已被豪强掠为奴婢。”

魏朝有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谁先抓到黑户,黑户便是谁的奴婢。

她不想做踩在别人头上的人,也不想被人踩在头上,命运给她开了个无情的玩笑,皇权至上的年代,没有真正的自由身。

“兜兜转转,竟是殊途同归,我堂堂共和国公民,终究还是沦为一个奴隶。”她自嘲地笑了笑,扯回正题,“林大哥和林三对我都有大恩。”

女郎对林尔玉称呼的转变,显而易见地取悦了苏勉,他语气稍缓,困惑不解道:“这又与他何干?”

裴静文说道:“他父亲是林大哥的亲卫,曾为林大哥挡刀断臂。他是家中独子,为了林大哥魂魄安宁,你就饶了他吧,好歹给他爷娘留个后。”

苏勉深深地看了眼极度坦荡的女郎,又瞥了眼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的青年,双唇微张却没发出声音,明显犹豫不决。

裴静文轻叹道:“归根结底是我们对不起林氏,饶了他,就当还林氏一次,如何?”

这一声“我们”彻底把人哄好,苏勉随手将刀丢给亲卫,大发慈悲道:“罢了,送他去医馆。”

今日陪同女郎出城赏梅,他确实存了试探之意,否则不会轻易放任她独自散心,更不会修书河中府,请来父亲麾下善读唇语的能人。

倘若父亲知晓他动用能士,只为试探妇人心意,还为妇人挡刀受了伤,怕是要气个仰倒,痛斥他色迷心窍。

碰上萧渊和那贼子在他意料之外,毕竟世间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按照预想那样所发展,就连天子都不能做到。

不过,意料之外带来的意想不到的惊喜,倒比人为试探更加真实。

所以哪怕左肩挨了一刀,苏勉的心情依旧很好。

马车摇摇晃晃靠近洛阳城,裴静文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也不知道这次入了城,下次再出来是什么时候。

好在面对苏勉的试探,她应该交出了一份接近满分的答卷。

哪怕不能完全得到苏勉的信任,至少可以打消一部分疑虑,他大概不会再像监视犯人一样看管她。

只要看管松了,下次,又或是下下次、下下下次,她总能找到机会离开。

裴静文倚靠车壁闭目养神。

苏勉今天为她挡刀是她没想到的,他对她的感情远比她猜测的要深,只是不知他的底线在哪儿,对她能包容到什么程度。

思索之际,一只温热手掌覆上右肩,带着她缓缓枕上宽阔肩膀。

裴静文赶忙装出惊醒的模样,一下子坐直身体,嗔怪道:“别闹,伤口裂了怎么办?”

“睡糊涂了?”苏勉轻敲女郎的额头,重新把人拥入怀中,温柔地撩起散落的鬓发别至女郎耳后,“伤口在左边,压不到,阿静放心睡。”

闹腾这么一天,又曾命悬一线,紧绷的神经松懈,裴静文还真有点累了。

她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咕哝道:“有阿勉在身旁,我怎么会不放心?”

说罢,仰起头,亲吻男人脸颊。

苏勉被勾得心花怒放,挑起女郎的下巴便要闹她,看清女郎眉宇间萦绕的倦意,转而紧紧搂抱着她,温声细语道:“睡吧。”

裴静文内心颇为复杂,含糊地应了声,倚在青年怀中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已回到困了她近两月的二进小院。

苏勉负伤的消息倘若外传,哪怕他看在裴静文求情的份上不追究,河中节度使和整个苏氏也不会坐视不理,黄承业必死无疑。

苏勉遂告了个风寒假,又下了噤口令,严令当日随行的亲卫和侍女不准外泄。

临近年关,宋国公尚未归来,苏勉便是宋国公府和苏氏当家人,许多祭祖事宜要与他商议,卢夫人派苏沁来小院请他回府将养。

怕卢夫人发现端倪,苏勉不敢回府,把大小事务分派给几个弟弟和近支堂兄,他只做最后的验收。

苏沁一边记下兄长的吩咐,一边频频打量长兄的新宠。

总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待兄长说完重要事宜,怀着疑惑的苏沁自觉告退。

她到底像谁呢?

跨出垂花门后,他下意识回头,又看了眼与兄长共坐梨花树下煮酒赏雪的女郎。

对了!她像林二哥的妻子。

据说新嫂嫂也姓裴,如果不是江阳县主时不时在他面前表露出对那位远在梓州的裴先生的思念,他差点以为兄长收了好友之妻。

就算女郎不是好友之妻,兄长宠着与好友之妻这样相像的女郎……苏沁复杂的眼神落在兄长身上。

察觉到苏沁的目光,苏勉蹙眉喝道:“还不走,等我亲自送你?”

苏沁一个激灵,连忙叉手一礼,慌慌张张道:“就走了,就走了。”

安排好家中事务,苏勉彻底闲了下来,躲在二进小院里心安理得地享受裴静文的照顾。

起初看在苏勉为自己挡刀的份上,裴静文对他还算耐心,随着青年得寸进尺,那份耐心和愧疚日益减退,直至消失殆尽。

裴静文没好气地把象牙箸拍在桌上,恶声恶气道:“你左肩受伤,关你右手什么事?自己吃!”

苏勉也不说话,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像一只被抛弃的委屈小狗。

精致的五官痛苦地皱成一团,裴静文重拾牙箸夹起一块鹅炙喂他,无奈地说:“你总不能这样赖我一辈子吧?”

苏勉得偿所愿,眉眼带笑道:“阿静自己不愿同那人离去,怎能怪我赖着你?”

裴静文满面忧愁道:“我不愿离去,可我也不想后半辈子都给你当老妈子呀!”

摊开白皙修长的手,女郎哀怨地控诉:“你看看这双手,它这么漂亮,你怎么忍心劳烦它给你喂饭、帮你梳头、为你穿衣、替你上药,你是怎么忍心的!”

苏勉忍俊不禁,裴静文一个眼刀飞来,他赶忙收了笑,讨价还价道:“就最后一天,好不好?过了今夜,我再不烦阿静。”

瞧了眼黑沉沉的天,裴静文颇为勉强地点了点头,夹起一箸烫青菜喂他。

突然她好像想起什么,煞有介事道:“先提醒你一句,出尔反尔的人会变成小狗。”

苏勉闻言捧腹大笑,感慨道:“阿静真是可怜又可爱。”

用过晚饭,两人绕着庭院消食。

估摸着时辰到了,苏勉吩咐人备水沐浴,裴静文歪在东厢房的窗边小榻上看话本打发时间,大概一炷香后,听见侍女小声唤她为苏勉换药。

伤口已经开始结痂,裴静文依照苏勉所说减少金疮药用量,干净利落地为他缠上绷带。

返回东厢房时,仆妇已备好热水,裴静文反锁好门窗,脱了衣裳跨进浴桶,便听见外间传来清脆悦耳的琵琶声。

怀着疑惑沐浴完,裴静文穿上广袖睡袍,外披厚实裘衣,拉开雕花木门。

正房廊下,苏勉身披玄狐大氅,右手边摆着一架屏风抵御呼啸北风,左手边摆着一个炉子、一个炭盆,炉子上烫着一壶酒。

他怀抱琵琶斜倚凭几,双目微阖,指尖灵活扫弦,技艺之精湛不亚于林三。

裴静文踱步至他身前,稀奇道:“原来你会弹琵琶。”

苏勉缓缓睁开眼睛,随手把紫檀琵琶放在地上,倒了杯烫好的酒浅抿一口,不在意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侍女在炉子的左边添了架凭几,又铺上席子和厚实软垫,裴静文坐下后拿起琵琶抱在怀中,有一下没一下浅拂。

苏勉笑问:“阿静也会?”

裴静文说道:“会,也不会。”

苏勉问道:“此话何解?”

裴静文实诚道:“我只会两首曲子。”

苏勉来了兴趣,问道:“什么曲子?”

裴静文没有回答,熟练地轻抚丝弦,悠扬小调自她指尖倾泻而出。

苏勉闭上双眼认真倾听,一条长腿支起,手腕搭在膝上,食指跟随陌生弦音打着拍子。

一曲毕,裴静文兴致勃勃问:“好听吗?”

“好听。”苏勉捧场道,“此曲名唤什么?以前我从未听过。”

裴静文笑答:“友谊地久天长。”

苏勉怔然,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神色方恢复如常,笑问:“那第二曲呢?”

“第二曲你应该听过。”

裴静文再次拨响琴弦,带有金戈铁马之势的克犁羌右王曲,伴着深冬凉意和那曲友谊地久天长,冲击苏勉的心弦。

他一杯接着一杯饮酒,压根不是在品,也非消遣,而是借着酒水宣泄心中烦闷。

他捏着酒杯,指节泛白,嗓音沙哑道:“当初崔姑洗恃强凌弱欺凌犀子,我本不打算管这桩闲事,是赢儿非要管。”

“赢儿那人你知道的,要出身有出身,要本事有出身,对上有出身有本事的崔姑洗,一点法子都没有,只好跑来求我和敛儿。”

“我和敛儿经不住他求,寻思着管一管这闲事又何妨,拎着赢儿去寻崔姑洗,不想看到犀子背地里将人遛得团团转,浑然不似赢儿所说那般可怜。”

说到这儿,他情不自禁笑了声,仿佛回到多年前人声嘈杂的学堂,一群衣着华贵的世家小公子,被一个乡下来的瘦弱小孩,挑拨得像无头苍蝇一样起了内讧。

“年少时当真极好,无案牍劳形,无宦海算计,无家族重担。”

“我不是宋国公长子,不是苏氏冢子,只是乐天知命的阿勉,结交三两脾气相投的好友,斗鸡走犬,架鹰逐猎,纵马长街,嬉笑怒骂,何等逍遥畅意。”

苏勉弃了酒杯,抓起酒壶往嘴里灌,闭上微红的眼睛,哽咽道:“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裴静文沉默良久,轻声道:“其实还有挽回的余地。”

苏勉置若罔闻道:“他们不信我,不信我没有加害犀子,不信我没有做那件事,他们为了犀子和我决裂。他们……就算他们肯原谅我,犀子也不会原谅我,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我。年少相交的深厚情谊,到底是被我亲手摧毁,覆水难收。”

是啊,覆水难收。

裴静文脑海顿时清明,歇了再度劝他放弃的念头,男人的醉话最不能信,也许这是另一种试探。

裴静文握住他的手,真诚道:“这是我们两个人的错,我们应当一起弥补。”

苏勉转头看着她,醉眼迷离,喃喃道:“我们一起弥补?可是阿静,错在我,是我一意孤行,是我品行低劣,是我仗势欺……”

裴静文捂住他的嘴,摇头道:“不是的,我也有错,阿勉,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她直起上身往前,额头贴着青年的额头,呢喃轻语:“我会陪着你,阿勉,我会陪着你弥补这一切,我会陪着你把他们找回来。”

苏勉仰视女郎,呐呐道:“他们会回来吗?”

“会的,一定会的。”裴静文笃定道,“他们会回来的。”

裴静文拉着青年来到庭院中,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说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你不快乐才是天大的事,”她状似苦恼地皱起眉头,“我的阿勉不快乐,该怎么办呢?”

苏勉眉眼温柔,鹦鹉学舌般重复:“该怎么办呢?”

裴静文退后两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左手放在腰后优雅地鞠了一躬,朝青年缓缓伸出右手,邀请道:“敢问郎君可愿陪我跳一支舞?”

苏勉轻轻把手搭在女郎的掌心,心头总感觉有些奇怪,没等他想明白,女郎回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在空旷的庭院中随心而舞。

魏人高兴了跳舞,不高兴也跳舞,跳舞作为一项基本礼仪而存在。

出身名门望族的苏勉幼时曾师从当世舞乐名家,不多时,他横臂揽着女郎的腰,反客为主。

漆黑的夜空,一片片雪花飘落,与年轻的男女共舞。

苏勉的舞蹈热烈而又奔放,每一个动作都大开大合,颇具魏人不拘一格的豪迈。

裴静文体力逐渐跟不上,松开青年欲回廊下暂歇,没走两步便被青年拽回身前。

青年双手捧起女郎的脸,凝望渗出细汗的鲜活容颜,心脏扑通扑通乱跳,紧张而又郑重地亲吻黛眉上的雪花。

他喉结滚动,嗓音沙哑。

他说:“阿静,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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