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星盼月盼来女郎身体好转,不想又添新的磨难,苏勉仰头望着秋香色床幔,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叹息。
裴静文换好月经带回到寝室,青年浑身散发出幽怨气息,像极了一只落水小狗,忍俊不禁道:“至多七八天而已,哪里就要做出这副样子?”
苏勉掰着指头道:“今天都廿二了,再有八天便是三十,恰是除夕夜,除夕守夜怕是不得歇,翌日又有元日大朝会,折腾完至少也得午时后了。”
裴静文戳他额头,没好气道:“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扯过细腻而又修长的手指轻轻咬了一口,苏勉怅然道:“我惦记你惦记了近一年半,期间亲眼目睹你嫁给旁人为妻,与那人伉俪情深,心中愁肠百结,数次借酒消愁,不想绝处逢生,几经曲折求来今日之缘。”
“你那是求吗?”裴静文捏他脸颊,“你那分明是抢,像个没脸没皮的强盗。”
苏勉眼角笑意若隐若现,大言不惭道:“过程如何不重要,如今我与阿静心意相通,到底是应了老道的卦象。”
前些日子苏勉左肩挨了黄承业一刀,看在裴静文求情的份上吃了这闷亏,告了病假躲在二进小院修养,家中事务一概不管。
而今他销了病假,不仅要处理年底堆积如山的公务,还要忙碌本家年节事宜,可谓是忙得脚不沾地。
每每看到裴静文悠闲地歪在榻上看话本,就恨不得抓她一起忙碌,哪怕不能真帮他做些什么,好歹让他体验一下红袖添香的乐趣。
哪知他才说出这个想法,便被女郎振振有词地回绝:“我看话本,你不为我添茶喂食就算了,居然还敢反过来要我帮你研墨,我很怀疑阿勉是否真心悦我。”
苏勉不理解她怎么能从要她研个墨,看出他不心悦她,为了证明他真心悦她,他不仅没能体会到红袖添香,反而给自己揽下一个新差事。
于是,苏勉一边挑灯夜战,一边还要用余光注意裴静文的手势,恰到好处地为她递上酒水点心。
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廿七官府封印,苏勉得以从繁重的公务中脱身,家中事宜也都陆续忙完,专心致志伺候裴静文看话本。
腊月廿九,天将将擦亮。
苏勉连哄带骗把裴静文诓出温暖被窝,说了许多好话才令她乖乖坐至梳妆台前。
裴静文半梦半醒,迷迷糊糊由着侍女为她挽发描眉,直到侍女为她穿上衣裙,望着镜中雍容端庄的自己,朦胧睡意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苏勉这是要带她见重要的人,能在这种日子称得上重要,那必然是家中长辈。
他要带她去宋国公府过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与她模糊的出逃计划背道而驰。
身后传来沉稳脚步声,裴静文双眼微阖掩饰情绪,只感觉肩膀一重,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全身铜镜,仍是睡眼惺忪模样。
将将及地的灰鼠裘掩住华贵衣裙,男人手往前绕为她系上裘衣细带,随后横臂把她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肩膀,微微侧头,灼热呼吸悉数喷洒至耳畔,惹得她身体不自觉瑟缩一下。
苏勉盯着镜中人,吃味道:“上次见你盛装华服,还是去岁你同他大婚那日。”
裴静文转身环住青年脖颈,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声音倦倦的:“我想睡觉。”
苏勉搂着她的腰,轻哄道:“先陪我去城外迎父亲,等会儿回家了再睡,想睡多久都依你。”
花梨木和厚实布帘隔绝凛冽寒风,摆着三角铜炉的马车温暖如春,裴静文倚靠男人胸膛半睡半醒。
和苏勉相处这么多天,其实她并没有一个确切的计划,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她和苏勉的关系变成现在这样,只能用凑巧来形容。
她不知道他说的回家,是回敦化坊囚着她的牢笼,还是洛阳宋国公府。
若是前者,那当然再好不过;若是后者,那个模糊的出逃计划便需要根据实际情况进行调整,又或者等会儿有个“巧”来给她凑。
出了安喜门,沿着官道往前再走五里便是短亭,约莫是年节的缘故,鲜有送别客。
马车里烧着炭,车舆里暖烘烘的,让人昏昏欲睡,指使苏勉给自己戴上兔绒风帽,裴静文抓起暖手抄下了车。
寒冷北风钻透肌肤往骨髓里渗,裴静文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身后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问安,苏勉那句“拜见母亲”在一众问候声中格外清晰,裴静文下意识转头看去。
苏勉对着一驾马车拱手作揖,两个花容月貌的侍女搀着一位雍容贵妇人走下马车。
贵妇人没好气地瞥了眼青年,并未说话,手向后招了招,另有五六年轻侍女簇拥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来到贵妇人身侧。
男孩年纪稍大些,看起来四五岁左右,女孩要小一些,最多两岁左右,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唬得跟在身边的侍女手忙脚乱。
女孩艰难地走到苏勉面前,张开双臂猛地抱住他大腿,口齿不清地唤了声:“耶耶。”
男孩则规规矩矩地拱手一礼,朗声道:“孩儿拜见父亲。”
苏勉顺势提溜起女儿抱在怀中,垂眸瞥了眼儿子,小心翼翼朝女郎所在方向看去,视线恰好和女郎对上,见她讥讽地扬起唇角,欢喜之余又带了浓浓的忧愁。
卢夫人见状冷哼一声,苏勉忙将女儿交给侍女,快步走到裴静文身边,牵着她来到卢夫人身前。
苏勉介绍道:“阿静,这位是我母亲,”顿了顿,又对卢夫人说道,“阿娘,她便是裴氏,曾于浐水河畔救孩儿一命。”
“见过夫人。”裴静文叉手行礼,“我叫裴静文,有名有姓,不是什么裴氏。”
苏勉呼吸微滞,无奈扶额。
卢夫人嘲弄地瞥了眼儿子,漫不经心扫过儿子身侧的女郎,随后轻捏小孙女脸颊,柔声问道:“见到耶耶,宝儿高不高兴?”
“高兴!”女孩嗓音稚嫩,“祖母已经好多天好多天没见到耶耶,祖母高兴,宝儿就高兴。”
卢夫人轻斥道:“听见没?再有两年你便而立了,还不如一个孩子体贴懂事,什么人都敢往我跟前带,不成体统。”
裴静文嗤了声,不带一丝犹豫转身就走,苏勉先同卢夫人告了声罪,赶忙迈步追上往城池方向行去的女郎。
他攥住女郎胳膊,低声哄道:“阿娘那是借你训诫我,并非对你不满,她之前还同我说你人品贵重,性情刚烈,叫我千万不要薄待了你。”
裴静文似笑非笑道:“你猜我信不信?”
女郎于都亭驿外为兄嫂捧灰,母亲确实曾为此事屡次赞她人品贵重、性情刚烈,真乃奇女子,那句不可薄待了她,也是母亲初知他心意后对他的叮嘱。
至于后来为何……苏勉叹息一声,一本正经道:“我若所言有假,便叫我天打雷……”
“好了,”裴静文轻轻掩住他的嘴,“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也没个忌讳,再乱说不理你了。”
这一页便算翻篇,苏勉牵着女郎往回走。
余光瞥见长子和女郎的身影,卢夫人又是一声冷哼,到底没再说什么,省得一言不合女郎又下她面子,平白叫奴婢看了笑话。
官道那头扬起滚滚烟尘,哒哒马蹄声渐渐逼近,数十亲卫拱卫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快马行来。
“吁——”
宋国公勒马停下,苏勉快步走上前,在宋国公翻身下马时伸手搀了一下,随即便长揖到地,恭敬道:“拜见父亲大人。”
宋国公背着手朝卢夫人和两个孙儿走去,一面问道:“家中可还好?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弟可有惹出什么新的祸事来?”
苏勉落后宋国公半个身位,斟酌片刻,正色道:“家中有母亲坐镇,一切无恙,二郎年初时调任晋州临汾县县令,听闻已有一番政绩,三郎也谋了个禁军的差事,四郎年岁虽轻,筹备今岁祭祖事宜倒也稳妥。”
“你与二郎我不担心,”宋国公弯腰抱起小孙女,“三郎夏日里为了一个妓女,同吏部尚书家小衙内当街斗富,闹得满城风雨,四郎追着宁王府那位江阳县主,荒废学业,可见你这长兄不称职。”
苏勉拱手道:“父亲教训的是。”
裴静文沉默地关注着眼前的父子,从他们的对话和行为来看,与其说他们是父子,倒不如说他们更像上司和属下。
略微思忖,裴静文开口维护道:“且不说苏三郎闹出那事时,阿勉尚在天雄平乱,就算他身在洛阳,教育子女分明是父母之责,你又怎好全然怪罪于他?”
苏勉闻言心中涌出一股暖流,自从父亲出镇一方,管教弟弟的责任便落到他身上。
二郎倒也罢了,是个省心的,底下两个弟弟则各有各的鸡飞狗跳,每每惹出事端来,他们难逃他责罚,他亦难逃父亲责备。
都说长兄如父,可那时他也不过十五六岁。
苏勉神色动容地瞧了眼女郎,嘴上却是呵斥道:“阿静,不得无礼,快向父亲赔罪。”
宋国公一双鹰眸射出凛冽寒光,裴静文丝毫不惧,从容不迫地对上面前这位封疆大吏骇人的目光。
突然,宋国公收了气势,爽朗大笑,拍着苏勉的臂膀说道:“此女可堪为吾儿妇也,好生待人家,莫委屈了她。”
裴静文原以为身处高位的宋国公,会因她的冒犯而厌恶她,不想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心中甚是无奈。
苏勉哂笑道:“谨遵父亲教诲,”又对裴静文说道,“阿静,快来拜见父亲。”
裴静文纠结半晌称谓,随后叉手一礼,不卑不亢道:“拜见苏节帅。”
“哈?”宋国公疑惑地笑了声,旋即跟随他的亲卫也都捧腹大笑起来,就连卢夫人都情不自禁弯起嘴角。
苏勉莞尔道:“节帅是给属下叫的,阿静还是随我唤一声父亲吧。”
那声“父亲”裴静文终究没能唤出口,宋国公带着两个孙儿上了卢夫人的马车,裴静文也与苏勉同乘一车。
苏勉握住女郎的手,雀跃道:“阿静,方才你为我说话,我好生欢喜,从前你说心中有我,我总存了些疑虑,时至今日,我才真切感受到你心中有我。”
他目光灼灼,等待女郎的回应。
裴静文抽回手藏进暖手抄中,神情冷淡地说:“是要带我回去给柳娘子敬茶吗?”
苏勉微怔,困惑道:“阿静何出此言?”
裴静文睨他一眼,冷声道:“还是带我回去看你与柳娘子相敬如宾,孩子承欢膝下,时刻提醒我是个插足别人婚姻的品行低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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