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女郎方才在父亲面前维护他,便是决定放下,骤然听到她重提此事,苏勉不由心虚地垂下眼眸。
他张嘴想要解释,又不知说些什么,神色慌张地注视着冷若冰霜的女郎。
沉默半晌,苏勉终是开了口,哑声道:“阿静,柳氏为我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多年辛劳无甚过错,我不能休弃她。”
“我不是逼你休弃柳娘子,我只是……”委屈像决堤洪水冲垮女郎故作冷淡的姿态,裴静文泫然欲泣地看着身侧的青年,“回了那里,我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我明白,阿静的心意我都明白。”苏勉爱怜地揽抱住女郎,“阿静,你且放心,回府后你与我同住二院书房,她和孩子们住后院正屋,绝不叫你见了她伤心,我亦答应你日后再不碰她。”
裴静文枕着男人的胸膛,哽咽道:“柳娘子到底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而且还为你生育子嗣。阿勉,我做不到夺走她的夫君后,又心安理得与她同处一个屋檐下。何况明天是除夕,要聚在一处守岁,怎会看不到她?”
“阿静多虑了,她不会在意这些,她嫁给的是苏氏,并非我这个人。”苏勉温声细语地安抚,“阿静怕守岁时见到她,那明日干脆乖乖待在书房等我回去,好不好?”
听听,这也叫人话?
裴静文暗暗腹诽,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语气里仍是充满愧疚与哀伤:“阿勉,只要与柳娘子同在一座宅邸里,我便会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我不想去宋国公府,我想回敦化坊那个二进小院,那里才完全属于你我,那里才是我的家。”
“胡闹!”呵斥之言脱口而出,耳畔立即传来一声轻微的抽泣,苏勉意识到不对,连忙软了语气赔罪,“方才说话声音大了些,是我不好,我不该凶你,可是哪有妻子抛下夫君、独自在别宅过年的道理?”
裴静文自嘲道:“我本就不是你的妻子,只是被你养在外面无名无分的外室,就连良籍都不是,哪天你要是厌倦了我,也许转手就把我送给别人。”
“你这都是些什么话?”苏勉没好气地轻敲她额头,“放良手书和良籍早为你备好,一直没告诉你罢了。”
裴静文仰头看着青年,茫然而又惊喜地眨着眼睛,像极了不谙世事的娇贵狸奴。
苏勉低头浅啄女郎唇角,带有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修长后颈,音色沙哑道:“总不能叫你不清不楚跟了我,你回敦化坊也好,且等我些时日,我一定以三书六礼娶你为妻,正大光明迎你入府。”
裴静文眸中闪过一丝错愕,呐呐道:“你说什么?娶我、娶我为妻?”后面的话逐渐顺畅,“你是疯了吗?你有妻子还娶我,你这是犯了魏律,你就不怕……”
苏勉放声大笑,裴静文的声音小了下去。
笑够了,苏勉贴着她耳朵低语:“这点小事无需阿静操心,你等着我来娶你就好,”说着扬声道,“回敦化坊。”
如愿回到敦化坊的二进小院,裴静文按下心中惊恐,像往常一样和苏勉相处,拿他当仆役颐指气使差遣他。
宋国公今日回京洛,宋国公府摆了家宴为他接风洗尘,作为长子的苏勉没理由缺席,掐着时间唤来侍女为他更衣。
还未系革带,朱红暗纹圆领袍松松垮垮挂在青年身上,裴静文挥退侍女,拿起托盘上的革带走到青年面前,双臂从他腰两侧擦过绕至后腰,低头为他束上革带。
苏勉微微俯首,双唇刚好碰到卸去钗环的云鬓,情不自禁伸手搂着女郎,咕哝道:“不想离开阿静,怎么办?”
裴静文戏谑道:“很简单,缺席家宴。”
苏勉轻哼道:“不若你陪我同去?”
裴静文抬眸看他一眼,负气推开他,坐到一旁的小榻上,口吻嘲弄地说:“好,陪你同去,然后坐到你与柳娘子身后,为你们两个斟酒布菜,夜里再服侍你们洗漱就寝。”
“不要我服侍你就算好了,哪敢指望你服侍我?”苏勉弯腰凑到她面前,打趣道,“谁家的醋坛子打翻了,好酸。”
裴静文推开他脑袋,不耐烦道:“你走,不想看见你。”
苏勉爽朗大笑,抓起马鞭朝外走。
眼看他将要跨过门槛,裴静文叫住他,依依不舍道:“你今天可还回来?”
“应当回不来。”苏勉叮嘱道,“明日是除夕,我怕是不得空闲,你乖乖待在家里不要乱跑,至多后日未时我便来寻你,”思忖片刻,补充一句,“待我回去,选几个优伶送来陪你玩。”
“随便你。”裴静文点了点头,“两三个就够了,人多了闹腾,烦。”
这是裴静文来到魏朝后过的第三个除夕,前两个除夕都有林三陪伴她,这次却是只有她一人了。
百无聊赖看了会儿优伶表演滑稽戏,裴静文扭头环视厢房,突然来了兴致,吩咐仆妇开库房挑出所有红绸和红纸,要把冷清的小院装饰热闹喜庆。
苏勉不在,裴静文最大,无人敢违背她,二进小院顿时鸡飞狗跳。
剪窗花的剪窗花,挂床帐的挂床帐,系红绸的系红绸……众人忙得不可开交,就连垂花门外的亲卫,也被当壮丁抓来,扛着红绸往屋顶上爬。
裴静文起初颇有兴致,亲自指挥这个指挥那个,过了片刻她便懒懒地歪在东厢房中。
瞥了眼坐在绣墩上为她捶腿的小侍女,裴静文眼轱辘一转,朝她勾了勾手指。
小侍女耳朵凑上前,听到她的提议,面露难色道:“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裴静文摆手道:“反正他们要忙大半天,我们悄悄遛出去喝完甜汤便回来,要是你不放心,我们再叫两个人一起。”
小侍女不好再多说什么,做贼似的唤来两个仆妇,听完女郎兴致勃勃的话语,仆妇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虽说女郎最近与阿郎如胶似漆,阿郎临走前也曾再三叮嘱,一切务必依着女郎心意。
可是不带亲卫便上街……万一女郎跑了,万一女郎被人欺了去,阿郎怪罪下来,整个二进小院服侍女郎的奴婢都吃不了兜着走。
一个仆妇提议道:“要不夫人把想喝的甜汤告诉我,我去为夫人买回来。”
“那个甜水铺在北市那边,等你买回来味道都变了。”裴静文想都不想直接拒绝,“这样吧,叫亲卫别挂红绸子了,先陪我去吃甜汤。”
仆妇无法,说要去同亲卫商议。
裴静文抬脚踢翻绣墩,眉眼微沉道:“苏勉不在,尔等便要骑到我头上不成?”
仆妇听得心惊,连忙作揖称不敢,躬身退出东厢房,寻来亲卫以吩咐的口吻命令他们备车。
亲卫并未多言,迅速备好马车,载着突发奇想的女郎向北市那间有名的甜水铺驶去。
洛阳宋国公府坐落于景行坊,景行坊位于北市之南,裴静文还没抵达甜水铺,苏勉就已得知女郎乱跑的消息。
他下意识抓起马鞭,点了几个亲卫便要去把女郎抓回来,才翻坐上马背,惊觉自己反应太过,挥手命亲卫退下。
苏勉吹着寒风,面向北而立,眼眸中尽是挣扎,就信她一次,就信她这一次。
不知站了多久,身后传来急匆匆脚步声。
苏勉转头看去,正是为女郎赶车的亲卫,瞳孔不禁震颤,顷刻间失去所有力气。
她还是辜负了他的信任。
亲卫顾不上细看苏勉表情,焦急道:“阿郎快随我走,夫人方才说,倘若一炷香之内见不到阿郎,便要绞了头发做姑子,我出来时夫人剪子都拿在手里了!”
“什么!”苏勉大惊失色,“现在过去多久了?”
亲卫喘着粗气道:“半炷香了。”
虽是除夕,北市仍是人潮拥挤,苏勉索性弃了马,发足奔向甜水铺,总算赶在香熄灭前推开雅间房门。
裴静文手里拈着一支香,望着满头大汗的青年,笑盈盈地说:“你来了。”
简单三个字,所有气都消了,苏勉挥退战战兢兢的侍女和仆妇,面露无奈笑容:“磋磨我很好玩?”
“其实我不想喝甜汤,”裴静文上身往前探为他擦拭汗珠,“我想你了。”
“你多想我几次,我能少活好些年。”苏勉嘴角根本压不下来,一副不值钱的样子。
裴静文把甜汤推到他面前,眉眼弯弯道:“知道你不爱食甜,特意叮嘱了少放糖,你吃吃看。”
苏勉骄矜道:“你喂我。”
“你想得美。”裴静文说是这么说,却是拿起调羹舀了勺甜汤送到他嘴边。
绵密红豆沙和板栗在口腔中化开,微微甜意在舌尖绽放,苏勉莞尔道:“确实比旁的甜水要清淡许多。”
裴静文得意地抬了抬下巴,一勺一勺喂他吃完甜汤,拍拍手掌道:“收工。”
苏勉提议道:“来都来了,随我家去?”
裴静文拒绝道:“不了,我还要回去验收成果,不得空。”
苏勉随口问道:“什么成果?”
“秘密,”裴静文眨了眨眼,“算是一个惊喜,你不许问亲卫和侍女。”
苏勉扯过朝外走的女郎禁锢怀中,双唇贴着女郎颈侧轻语:“连我都瞒着?”
裴静文握拳捶打他,蛮横道:“你明天就能知道啦,我不管,你今天不许多问!”顿了顿,踮起脚尖凑到青年耳畔,呼吸热气激得青年心猿意马,“阿勉,我已大好。”
说罢,女郎猛地推开青年,拉开雅间木门跑得比风还快。
苏勉摇头失笑,原想追上前逗逗她,突然想起出来耽搁这半天,家中还些事未尽,只得惋惜作罢。
天启十五年最后一缕余晖沉入虞渊,夜色慢慢爬上枝头,迎接天启十六年的到来。
裴静文一向宽容待下,今夜又是一年中最后一天,小院里所有侍女、仆妇都挤在西厢房中观赏优伶表演,由着她们放肆笑闹。
裴静文单手托腮,转头看着身边小侍女,吩咐道:“外面天寒地冻的,叫那两个侍卫进来喝杯酒暖暖身。”
女郎周遭这么多人陪着,又是年节时分,规矩较平常宽松,小侍女哒哒哒跑出去唤亲卫。
苏氏亲卫婉言谢绝,裴静文也不逼他们,命小侍女为他们送去一壶烫好的酒水,亲卫颇为感动,对着西厢房遥遥一礼。
子时更声响起,整个洛阳城中钟鼓齐鸣,庆贺天启十六年的来临,侍女、仆妇井然有序向裴静文拜年。
裴静文一一受了,一人赏了一两银子,视线扫过众人,喜笑颜开道:“既然是年节,那就该见者有份,去把侍卫叫来。”
接赏钱到底没人会拒绝。
两个亲卫走进西厢房,直勾勾地盯着地板不敢乱看,抱拳道:“恭贺夫人喜乐安宁。”
裴静文怀里抱着一个木盒,疑惑道:“只有你们两个吗?”
亲卫回答道:“还有四个兄弟在隔壁院落歇息。”
“我就说那日救我的明明有六个人。”裴静文轻声嘟囔,又提高音量道,“去把他们叫来,你们救了我,趁今夜一并谢过。”
亲卫不疑有他,不多时,另外四个亲卫迈步走进西厢房,和之前两个一样盯着地下,抱拳道:“属下恭贺夫人新岁安康。”
裴静文把装满小银锭的木盒递给其中一个亲卫,向他们叉手一礼,真诚道:“那天多亏了你们,这里面没多少银钱,却是我的一番心意,还请你们收下。”
亲卫连忙还礼,说道:“护卫夫人是属下们应尽职责,夫人此举折煞我等了。”
裴静文微微一哂,看向屋内侍女、仆妇,温声道:“这些时日有劳你们照顾我,言语上的谢我不会说,便敬你们一杯吧!”又把目光移向优伶,“还有你们,你们逗我笑,我也该敬你们一杯。”
她抱起一坛温好的长安春,挨个为他们斟满酒水,侍女、优伶感动不已,亲卫神色亦颇为动容。
裴静文举杯,笑望满屋人,说道:“谢谢你们。”
说罢,一饮而尽。
众人举杯遥敬女郎,异口同声道:“谢夫人赐酒。”
话落,同样一饮而尽。
年轻的侍女和优伶最先昏迷,其次是上了年纪的仆妇,六个亲卫单膝跪地,不敢置信地看向面带笑容的女郎,最终还是陆续倒下。
“伥鬼。”
裴静文睥睨躺了一地的人,神情自若地倒了两杯酒,端起其中一杯走出西厢房。
夜凉如水。
“林三,这一杯,敬青天、敬大地,敬我们天启十六年终将拨云见日,重获自由,也敬我们未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裴静文举杯遥敬北方,“亲爱的林三,祝你和我新年快乐,愿你和我早日重逢。”
酒水淅淅沥沥倾洒,浇在冰冷地面,裴静文抬脚迈过泥沼,走进东厢房不紧不慢地收拾金银细软,随后阔步向外走去。
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不知去往何方。
宋国公府的除夕极是热闹,闹腾到半夜喧嚣声才渐渐停歇,将香梦沉酣的儿女抱放至床榻上,苏勉离开柳娘子的卧房。
过不了多久就要入朝觐见,苏勉索性直接不睡,卷了本书歪在书房临窗小榻上,一页一页慢慢翻过。
房门被推开,看清来人,苏勉赶忙站起来整理衣襟,拱手道:“父亲。”
宋国公挥了挥手,坐了书案后的圈椅,盯着青年看了许久。
苏勉被看得心里发毛,问道:“父亲何故这样看着孩儿?”
“你坐。”宋国公回忆道,“记得你出生那年,为父三十有二,彼时任荆州刺史,而今为父已至花甲,年纪大了,出镇河中到底力不从心,打算卸任了。”
苏勉望着白发老父,伤怀道:“年节时,父亲怎出此伤感之语?”
“老的占了位置,小的如何上位?”宋国公语重心长道,“勉儿,苏氏交到你手里,我放心。”
苏勉沉默片刻,对着宋国公长揖到地,郑重其事道:“儿定不辜负父亲期许。”
宋国公看着长子,抚须道:“我很欣慰,林家二郎废了后你才同他撕破脸,虽是为个女人,不值得。那小子可惜了,依着陛下的意思,若是没有这一遭,来日必出镇一方。”
苏勉搬了个圈椅坐至宋国公对面,压低声音询问:“父亲可知林尔玉一案内情?”
“人都死了,再来谈内情有何意义?”宋国公意味深长道,“天子不该杀林尔玉,更不该杀了林尔玉后,还想林二郎为他效力,唯我独尊十几载,天子已非凡人。”
他语气笃定道:“勉儿,眼光放长远些,你会比为父走得更远。”
藩镇节度使已是权势滔天,再往前走,那便是——
王侯!
异姓王侯崛起之日,便是大魏落寞之时,苏勉神情震动,喃喃道:“这可是太宗陛下亲手创立的大魏,是万国来朝的大魏。”
“痴儿。”宋国公叹息一声,背着手朝门外走去,“林尔玉一案内情我不知,他的死因只有一个,你且好生琢磨。”
元日大朝会素来繁琐,直到未时三刻方才结束,出了紫微城,苏勉与宋国公告别,带着随从直奔敦化坊而去。
抵达二进小院,迟迟不见亲卫迎接,苏勉怀着疑惑翻身下马,把马鞭扔给随从,抬脚靠近虚掩的大门,心脏扑通乱跳,竟是生出近乡情怯之感。
不!这不是近乡情怯,这是一种绝望与失望并存的情绪。
他隐约猜到什么,一脚踹开厚重木门,在随从的惊呼声中奔入垂花门。
他先去像婚房一样的东厢房,未见女郎身影,他又去像婚房一样的正房,仍未见女郎身影。
他立在正房的屋檐下,一瞬不瞬地盯着挂满红绸的西厢房。
犹豫片刻,他走进西厢房。
亲卫和奴婢躺了一地,身上盖着厚实被褥,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像极了昏睡不醒的女郎。
随从单膝蹲下,摸了摸众人脉息,又试着唤醒地上的同僚,哪知怎么也唤不醒,茫然无措地望着苏勉。
苏勉好像发现了什么,面无表情走到西厢房主位,一张梅花笺纸压在高足琉璃莲花杯下,杯中盛满清透酒水。
苏勉抽出梅花笺纸,四行行书映入眼帘,虽是那人的字迹,笔力却虚浮孱弱,不似那人雄浑刚劲,显然出自女郎之手。
阿勉,这一杯:
敬你,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敬我,否极泰来,倦鸟归巢;
裴静文留
他捏着薄薄一页纸,忽地大笑出声,体内气血翻涌,撞击钝痛心脏,脸色一寸寸涨红。
回首近来亲密无间,原来只是一场戏,是他入戏太深,是他失了心智,看不清她曲意逢迎,从未动心。
他捂着胸口,腥血顺着喉咙喷涌而出,落在笺纸上,开出血色小花,肝肠寸断,心肺具伤。
他咬牙切齿,目眦欲裂,舍了贪与痴,由爱生恨,由爱生嗔,由爱生怒,由爱生怨。
他吞下这恨、这嗔、这怒、这怨,唇角缓缓上扬,眸中却是凝起一道阴郁之色,不见丝毫笑意,声音冷若寒潭:“给老子封好这杯酒,爷要那贱人自食其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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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第 1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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