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娘子闻言眉心微微蹙起,随后又慢慢舒展开来,神色自若地为自己倒了杯热酒。
她轻轻抿了一口,嘴角噙着得体笑容,仍是温声细语,细听却能发现夹杂了些许恼怒之意:“诋毁妻子,非为人夫者当为之。”
苏勉嗤了声,挽弓搭箭的手漫不经心把玩空酒杯,声音懒懒的:“阿迎,你可恨你小叔父?”
小叔父啊……柳迎愣了半晌。
她已经许久不敢想起那位在父亲离世后,承担起父亲之责的小叔父,听说他现任渭北节度使,阿兄借着他的势已官拜潭州司马。
原先她是恨的,恨他棒打鸳鸯,恨他执意把她嫁给苏氏嫡长子,后来便不恨了。
她自小锦衣玉食,仆婢环绕,要她去过吃糠咽菜的日子,最初或许觉得凭借与那人的情意可以度过千难万险。
可是时间久了,再坚不可摧的情意都会被消磨殆尽,届时只剩下柴米油盐的烦恼,倒不如早些一别两宽,还能在彼此心中保留一段美好记忆。
她释然地叹了声,歉疚道:“小叔父是为了我好,这么多年我从未修书问候,我这做侄女的委实不孝。”
她站起身来,福身道:“夫君,我去了。”
苏勉挽留道:“陪我说会儿话。”
柳迎迟疑片刻,坐了回去,眼眸微垂望着杯中弦月,安静地倾听自己的夫君诉说对另一个女人的怨恨。
许是听从了她的建议,女郎为他营造如梦似幻的旖旎春风,又毫不留情地将其击碎。
他和她一样,曾经得到过,但最终又什么都没得到。
其实这样讲也不对,她比他幸运,她得到的至少是真情,而他只短暂拥有过假意。
为了这缥缈虚情,失去理智,大费周章,所以说哪里有恨,不过是爱之深罢了。
很难想象,她的夫君会爱上一个女人。
苏勉喃喃低语:“绫罗绸缎、玉楼金阙、富贵荣华……我都可以给她,我不明白她为何不愿留在我身边,阿迎,我真的不明白。”
柳迎微笑道:“因为林郎君早已给过裴娘子这些,并且他可以继续给裴娘子。”
苏勉恼怒道:“可是他已经废了,连站都站不起来,我能给的比他更多。”
柳迎思忖片刻,又道:“我虽只见过裴娘子一面,仍隐约窥见女郎落拓不羁的洒脱和固执己见的坚持,她大抵忍受不了逼迫。”
苏勉不满地睨了她一眼,柳迎淡淡一笑,神色认真道:“放了裴娘子吧,夫君,强留下她,她不会快乐。”
苏勉一字一顿道:“不可能,”顿了顿,又道,“我能让她快乐,你不必多言。”
柳迎轻声叹息,终是缄口不言。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便是初十,自从那日因林望舒横插一脚错失良机,女郎仿佛销声匿迹了一般。
城中客舍寻不到人,典当行、口马行、牙行乃至青楼亦无消息传来。
林望舒一连几日足不出户,与汝南王在私邸中设宴作乐,黄承业重伤未愈,近日未踏出过汝南王私邸半步,秋十一在明光殿中陪伴那人,守在洛阳林府、杜九别院外的人亦未曾见女郎身影。
原笃定女郎还没出城的苏勉不复之前胸有成竹,不放心地派了亲卫赶往洛阳周围各个关隘探查情况。
未见贺赢为她所办户籍身份的出关记录,确定女郎还在都幾,并且极有可能就在洛阳城中,苏勉提起的心稍稍放下,召回城中漫无目的搜寻的亲卫护院。
再有几日便是上元佳节,届时宵禁暂解,城门及诸坊坊门大开,盘查不严,城内华灯四起,游人如织,恰是混出城的好时机。
苏勉遂往各个城门内外增派了人手。
若她还是侥幸逃脱,说明他命里注定无法拥有,他此后不再执着于她;若她不幸落到他手里,只要她肯编个谎话骗他,他还会像之前一样娇宠她。
想通后,萦绕青年身侧数日的焦灼气息一扫而空,哪怕撞见自家四弟与宁王府那位县主在街上游荡,也只是把人叫到身边叮嘱他宵禁前归家。
苏沁活像见了鬼,挠着头走回男扮女装的高瑕月身边,不敢置信道:“完了,我阿兄疯了,他定是疯了。”
高瑕月自然而然地把才买的红鲤鱼灯递给苏沁,一蹦一跳往糖画摊去,不解道:“你阿兄为什么疯了?”
少年肩扛鱼灯,耷拉着脑袋跟在娇俏女郎身后,叹了口气道:“除夕那天,我阿兄要紧爱妾迷晕护卫侍女逃了,为了寻到她,我阿兄把洛阳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
高瑕月忙问:“找到了吗?”又对糖画摊主说,“要个凤凰糖画。”
“要是找到了,我能说阿兄疯了吗?”苏沁摇了摇头,“阿兄近来郁郁寡欢,天天阴沉着脸,我见了他都绕路走,可是刚才他居然好言好语对我说……”
他干咳两声,压着嗓子模仿兄长的语调和声音,不咸不淡道:“过年且由着你放肆,记得宵禁前回家,万不可夜不归宿。”
高瑕月接过栩栩如生的凤凰糖画往前走,苏沁从荷包里取了几枚铜钱递给摊主,追着女郎问道:“你说我阿兄是不是被气疯了?”
高瑕月回头看他,好奇道:“你阿兄爱妾好端端待在国公府里,从哪儿得的药迷晕护卫侍女,又怎么避开那么多人逃出去的?”
苏沁解释道:“她不住国公府。”
高瑕月了然道:“那就是外室,”摆了摆手道,“看来你阿兄也没多在意她,”凑到少年跟前,眨着眼睛问,“她是不是卷走你阿兄很多金银财宝,你阿兄才要找她?”
“不,不是吧。”明丽容颜忽地靠近,苏沁心跳加快,不自觉结巴起来,“阿、阿兄为了以妻礼迎她入门,差点……差点挨了顿家法。”
“你不是有嫂嫂吗?”高瑕月困惑道,“你阿兄打算为了一个外室和离?”
“怎么可能!”苏沁当即否认,“我阿兄绝对不可能那么糊涂,”话锋一转,“也没听见阿兄寻到她,我阿兄怕是真被气疯了。”
高瑕月问道:“能叫你阿兄念念不忘,那个女郎肯定很漂亮,你见过她没?”
“见过一次,”苏沁回忆道,“她确实挺漂亮,而且像极了一个人。”
高瑕月忙问:“像谁?”
苏沁压低声音道:“我告诉你,你不许告诉旁人。”
好奇心被勾起来,高瑕月连忙指天发誓,又推搡着少年的胳膊,急声催促道:“快说快说!”
“像林二哥的妻子裴娘子。”
“啪叽——”凤凰糖画跌落在地,高瑕月僵硬地扭头看着身侧少年,“你说像谁?”
“裴娘子。”
“哪个裴娘子?”
“林二哥前岁娶的妻子。”
“哪个林二哥?”
苏沁酸溜溜道:“还能有哪个林二哥,你原先追着跑的那个林二哥。”
“神佛菩萨!”高瑕月震撼不已,“像裴先生,你阿兄爱妾像裴先生!”突然好似想起什么,攥住少年胳膊,“有多像?”
苏沁无奈道:“我记不大清裴娘子长相,不好说,六七分应该有。”
“六七分……”高瑕月喃喃,“你阿兄曾在至尊面前说心悦裴娘子……”
“那不是为了救裴娘子出掖……”
“别打岔!”高瑕月打断他的话,“林二郎出事后我曾去敦化坊寻过裴先生,侍女告诉我她已去梓州……杜九和贺五诬告你阿兄乃残害林二郎罪魁祸首……”
高瑕月拽着少年手腕直奔最近的画坊,铺开一张纸用镇纸压着,取了支笔蘸了墨递给少年,气喘吁吁道:“画,快画,把你阿兄外室画下来。”
一个时辰后,燕妒莺惭芙蓉面跃然纸上,脸型和唇虽然画得不太像,刚烈眉眼却和女郎如出一辙。
高瑕月呆呆地注视着女郎,反手一巴掌拍向少年脑袋,颤声道:“你怎么不早点同我讲这事儿?”
这可是教阿姐天文知识、教她不要为月事感到羞耻的裴先生,这可是为兄嫂捧灰、不惧天子威重的裴先生。
苏勉怎么敢的!
他怎么敢这样欺辱她!
“真是她?”苏沁惊了,“菩萨真人!”
高瑕月失魂落魄地回到宁王府,直奔书房而去,提裙跪倒在宁王面前,恳求道:“耶耶帮帮女儿。”
得知爱女来意,宁王把人搀起来,叹了口气道:“陛下将那女郎赐给苏勉,为父岂敢逆陛下心意而为?”
高瑕月说道:“可是她逃了。”
宁王脸色凝重道:“即便逃了,她也是陛下赐给苏勉的,为父插手又算什么?”
高瑕月哀求道:“父亲。”
“好了!”宁王声音沉了些,“月儿,不要为一外人为难耶耶,耶耶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十数载,为的是咱们全家安稳度日。”
高瑕月垂眸道:“女儿明白。”
宁王缓了缓语气,温声道:“过几日便是上元节,耶耶陪月儿上街看花灯可好?”
“不要,”高瑕月负气跑开,“耶耶坏,我不要理耶耶了。”
“这孩子……”宁王无奈地叹了声,在随从陪同下一瘸一拐朝库房走去,他得亲自寻些稀奇小玩意儿哄得爱女展露笑颜。
至于旁人,他无暇顾及。
承福坊毗邻皇宫东城,南临洛水,坊内花团锦簇,风景秀丽,乃承福接寿之地,原有许多达官显贵居住于此。
天启帝登基后,将整个承福坊赏给长女华阴公主,现如今坊内只有一座华丽宅邸。
高瑕月微提裙摆踏过潺潺流水中的白玉荷花台,往浅池中央的水榭行去,还未走近便听见掩在丝竹管弦下的佻薄嬉闹声。
“稀客!”华阴公主迎了出来,拉过高瑕月的手便往回走,“你阿姐同怀玉真人游山玩水去了,留我一人都快闷死了。”
高瑕月环顾水榭内跪坐一圈的姣好少年,狐疑地打量着女郎,说道:“闷?”
华阴公主侧卧榻上,单手支着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道:“解闷的玩意儿罢了,有看得上眼的,月儿只管挑了去。”
水榭内只有一方小榻可以躺人,高瑕月不客气地华阴公主身前一躺,拒绝道:“我才不要。”
华阴公主戏谑道:“你还惦记林二郎?”
“谁惦记他了?”高瑕月提高音量,“没用的家伙,非要和至尊死犟,但凡他识时务一些,裴先……”她猛地收了声,“叫他们先出去。”
华阴公主挥了挥手,风采各异的少年颔首退下,好笑道:“神神秘秘的,什么事?”
听完高瑕月请求之事,华阴公主翻了个身背对她,淡淡道:“苏勉不是你能招惹。”
高瑕月坐起来给她捏肩,笑盈盈道:“这不是拜托阿姐为我担着。”
华阴公主斜她一眼,没好气地轻啧一声。
高瑕月激将道:“一个监门将军罢了,堂姐还怕他不成?”
“少来,”华阴公主点了点太阳穴,“激将法对我没用,我劝你别招惹他。”
高瑕月问道:“为什么?”
华阴公主含糊道:“他即将右迁,敕旨就在这一两月,为了个交情不深的,犯不着和他对上。”
“右迁?”高瑕月试探道,“十六卫大将军,还是左右仆射,又或是侍中、中书令……”
“他只是右迁,不是升天。”华阴公主打断她的话,“月儿,听姐姐话,别惹他。”
高瑕月撒娇道:“姐姐,姐姐姐姐……”
娇滴滴的声音在耳畔回荡,华阴公主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嫌弃地看着俏丽少女,好半天才开口:“你非要蹚这趟浑水?”
高瑕月轻轻点头,顺便捧了她一句,眉梢微挑道:“我有姐姐,我怕什么?”
“呵——”华阴公主嗤了声,“也罢,反正你不干涉朝政,苏勉未必能拿你怎样,借你五十府卫,成与不成看她气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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