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月明星稀。
宋国公府灯火通明,彩绸高悬,戏台子上数十婀娜舞姬伴着丝竹管弦轻歌曼舞,水袖翩飞,席间众人推杯换盏,满堂喧嚣繁华。
金樽银杯叮当相撞声萦绕耳畔,意兴阑珊地同宋国公告了罪,苏勉端起酒杯远离觥筹交错的正堂,斜倚凭栏仰望寒凉圆月。
昨日宵禁已解,各处城门却无异动,今日上元节,仍如寻常毫无动静,明日便是最后一日不禁夜。
倘若明夜还没有消息传来……苏勉怅然地闭上眼,他也不敢笃定她还未出洛阳城了,就算她还在城中,能躲过他的搜寻,究竟是谁助了她?
脑海中回忆有关女郎的一切信息,她一向深居简出,好友不过两三。
除却已至梓州的赵娘子和尚在赶赴梓州路上的余娘子,也就宁王府的两位县主与她有点交情。
听四郎说,那位入了道的永昌县主去岁十月便与一位女黄冠云游四方、求仙问道,至今未曾归家。
至于另一位江阳县主,其母为宁王爱妾,连带着她自小便颇得宁王宠爱,养出个娇纵脾性,常把四郎当狗遛,看似鲜花着锦,实则也就那样,没有真正的权力。
除开这两位,苏勉再也想不到还有谁能襄助女郎,躲开宋国公府的围追堵截。
思索之际,一件黑狐大氅披在肩上隔绝凛冽寒风,暖意沿着四肢蔓延。
回头望去,他明媒正娶的妻已退回灯火阑珊处,柔顺眉眼若隐若现,索然无味。
苏勉挥了挥手,柳迎颔首退下。
却在这时,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瞧了眼步履匆匆的大汉,她下意识驻足,隐在暗处猜想即将发生的事。
大汉停在青年身前三尺,抱拳道:“启禀将军,黄承业酉时三刻离开汝南王私邸,赶往敦化坊西三巷,进了小院对面那座民房,约莫一炷香后,一位头戴帷帽的女郎与他挽臂同行,二人同乘一骑,直奔长夏门去。”
苏勉一字一顿重复道:“挽臂同行,同乘一骑?”
敏锐地感知到来自青年的愤怒,大汉吞了吞唾沫,硬着头皮道:“是,女郎头戴帷帽看不清长相,目测女郎身长五尺七八。城中人来人往多有不便,属下已命人暗中跟着,待出了城寻一僻静处再将人拦下。如若女郎确为夫人,便立即捆了贼子护送夫人归家。”
黄承业,敦化坊二进小院对面民房,头戴帷帽,身长五尺七八,无一不指明女郎身份。
“费那劲儿作甚?”苏勉轻呵一声,抬步往前,“多点些人马,爷要亲自抓她。”
大汉没敢把话说满,奈何青年认定女郎便是走失的夫人,他也只能这般认为,跟在青年身后阔步朝外走。
“夫君,”叫住突然间变得意气风发的青年,柳迎急行两步上前立在灯火下,“夫君当真不肯放了裴娘子?”
苏勉脚步微顿,转身回望,一贯顺服的眉眼里染上些许不忍的倔强,惊艳掠过眼眸,很快消失不见。
“她本就是我的。”丢下这句话,他攥紧侍从递来的马鞭大步离去。
数十大汉手持火把驱散黑暗,林荫小道亮如白昼,两人一骑被大汉团团围住,火光激得枣红马躁动不安,不停嘶鸣。
黄承业缓缓抽出佩刀,冷眼环视跨坐马背上的数十大汉,最后看向正中间身穿貂裘的大汉,语气不善道:“我与爱妾上元同游,不知诸位何故拦我二人去路?”
扫了眼他横在女郎腰身处握成拳的左手,裘衣大汉心中已有定论,嘲讽道:“那倒是巧了,阁下爱妾竟与我家夫人一模一样。”
此话一出,女郎颤着身子缩入青年怀中,黄承业面带惊慌,身体赶忙往后仰,嘴上仍是硬气道:“真是笑话!内子头戴帷帽,你如何得知内子相貌?”接着便骂道,“天子脚下也敢明火执仗、胡作非为,我看诸位分明就是两面三刀的胡孽!”
“放你娘的屁!”裘衣大汉未开口,另一个大汉先怒了,拔刀就要和他对砍,“老子祖宗十八代没混一点蛮子贱血,竖子岂敢这般辱我!”
裘衣男人抬手拦住大汉,正要说话,便听见青年傲慢的嘲讽:“方才我说错了,尔等身为魏人却认杂胡为主,比胡孽还不如!”
数十大汉登时怒了,叫骂声不绝于耳。
安抚好蠢蠢欲动的下属,裘衣大汉面无表情地看着青年,说道:“阁下既知我等来历,便更该知我主与太宗皇后苏氏同出一族,阁下蓄意挑衅看似辱我等,实乃犯大不敬之罪。”
黄承业一噎,到底没再说什么。
裘衣大汉继续劝说:“只要阁下放了我家夫人,我可做……”
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手持火把的属下从中间让出一条道,身披黑狐氅衣的青年骑着宝马慢条斯理穿过众人,脸色阴沉得吓人。
“将军万福。”
苏勉轻描淡写瞥了眼黄承业,仿佛在看一个将死之人,很快便挪开,直勾勾盯着躲在黄承业怀中的女郎。
把马鞭换到执缰的手,他朝她伸出手,竭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比较温和:“你过来,之前的事我都不计较。”
女郎摇了摇头,并没说话。
苏勉嗓音沉了些,低喝道:“过来!”
女郎又摇了摇头,仍是一言不发。
苏勉大怒,厉喝道:“我叫你过来!”
女郎猛地掀开帷帽,肌肤白皙如玉,湛蓝瞳孔仿若宝石,鼻梁高挺如钩,哪里是叫他日思夜想的女郎,分明是一个美艳胡姬!
柔若无骨的手臂攀上黄承业脖颈,胡姬冲苏勉飞了个媚眼,娇娆道:“郎君若是看上奴家,不妨寻汝南王为奴家赎身,届时奴家才好与郎君双宿双飞呀!”
苏勉神色大变,寒声道:“人呢?”
黄承业得意地笑,反问道:“什么人?”
好一出调虎离山,苏勉顿时回过神来,压抑着怒意冷笑:“想死?我成全你,”不带一丝留恋调转马头,“杀。”
“杀谁?”林望舒单手执缰,肩扛横刀睥睨周身散发冷意的青年,汝南王高滔与她并驾齐驱,身后数十护卫高举火把,气势逼人。
苏勉抽出佩刀握在手里,似笑非笑道:“今天就跟你算算你帮她骗我的账!”
话落,刀剑纷纷出鞘,林荫小道杀气冲天。
洛阳新潭码头,尽管已是上元夜,**上身的纤夫仍是不得休息,整齐划一地喊着号子,背脊被粗糙麻绳磨得通红,与南边歌舞升平的承福坊对比鲜明。
三层客船停靠岸边,灰衣青年辞别送行的两位郎君,踩着木板小心翼翼登上客船,转身就要再次行礼道谢,不想却见他二人一前一后登了船。
灰衣青年疑惑地注视缓步靠近的两人,其中一人哂笑道:“我与飞举送裴先生出汜水关。”
灰衣青年正是女扮男装的裴静文,另外两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裴静文喃喃道:“萧郎君后日要当值,秦郎君不日便要参加科考,怎好为我之事耽误两位郎君?”
秦扬摆了摆手,说道:“纵然留在洛阳,今夜也不过是与重光把酒言欢。此客船顺流而下,凌晨便能抵达汜水关,待明日清晨送先生出关,我与重光逆水而上,至多午时就能回到洛阳,耽误不了多久时间。”
裴静文暂住萧渊家中第三日,意外撞上以好友相聚作借口,给萧渊送来米面酒肉和干柴的秦扬。
秦扬乍一见到女扮男装的裴静文,还以是偷窃毛贼,心道好友生活已是困苦无比,这贼竟然还来雪上加霜,想都没想一个过肩摔把人撂倒在地,吩咐随从捆了贼人送去见官。
裴静文被摔得眼冒金星,待回过神来,手脚已被绳子捆住,眼看秦扬揉了团破布要往她嘴里塞,一时顾不上疼痛,叫道:“秦郎君是我,裴静文!”
秦扬哪里知道裴静文名字,当即说道:“不认识。”
“天启十三年冬至,昆明池上两舟相遇,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呜……”裴静文双目圆睁,不敢置信地看着嘴巴里的破抹布,苦涩涮锅水味直冲天灵盖,她两眼翻白干呕几声,“呕……”
其实从那句“天启十三年冬至,昆明池上两舟相遇”,秦扬就已认出面前的女郎,奈何他手比脑子快。
事后,秦扬歉疚地赔了女郎一锭黄金。
平白挨一顿打,嘴里还被塞了满是怪味的破抹布,裴静文不客气地收了他的礼,又把这一锭黄金交给下值回家的萧渊。
萧渊捧着金锭满头雾水,看看满脸不忿的女郎,又瞧瞧做贼心虚的好友,一番询问才知白日里的误会。
从柴房取了干柴,要好友负着干柴向女郎重新赔罪,这桩不快之事才算彻底翻篇。
得知女郎近来困境,素来仗义的秦扬怒不可遏,可他不过是商贾之流,无力与大贵族苏勉抗衡。
听闻女郎要去梓州,少时曾与父亲走通贩卖私盐入蜀商路的秦扬便给她指了条路线。
此外,他还将一块能够代表自己身份的玉佩也给了女郎,告诉她可以凭借玉佩,向沿路与他家有利益往来的商户寻求帮助和庇护。
裴静文感动不已,正了正衣襟就要拜谢。
秦扬拦下她,解释道:“那日我与重光在都亭驿外,都瞧见了……”他语气敬佩,“先生值得我与重光倾囊相助。”
从回忆中醒来,裴静文微微一哂:“此去梓州,再见怕是不易,也好,由我做东,请两位郎君豪饮一场,就当谢两位郎君维护相送之情。”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三人端坐船舱雅间,笑看簌簌落下的六角冰晶,细听不绝于耳的管弦乐声,浅啄香味四溢的绿蚁酒,畅谈人生。
萧渊说他要高官厚禄,也要海清河晏,秦扬说他要斩尽不公,士出寒门。
迟迟等不到女郎开口,两人不约而同看向倚靠窗边的女郎,她仰头饮尽杯中酒,无悲无喜道:“我只想回家。”
话音刚落,雅间雕花木门被人一脚踢裂,摇摇欲坠地挂在门框上,十来条精壮汉子腰配横刀鱼贯而入,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挡在女郎身前的萧渊和秦扬。
裴静文毫不犹豫跳入冰冷河水,耳畔立即传来几声“扑通”,没游两下便被拽着胳膊拖上客船旁边的华丽游船。
裴静文浑身湿透,蜷缩在软垫上,身体不停打冷颤,陷入昏迷的萧渊和秦扬躺在不远处的冰凉木地上,手脚皆被绑住。
一双精致皮靴闯入视线,裴静文吃力地坐起来,仰头看去。
绯衣青年居高临下俯视她,身侧怀抱一只喵呜乱叫大肥猫的女郎面露不忍,解开裘衣搭在她身上,为她挡去几缕寒意。
青年唇角弯弯,眼底却无一丝笑意,仿若冰冷毒蛇,兴味盎然道:“我可开罪不起苏将军,还不快带裴娘子下去沐浴更衣。”
“绿蚁新醅酒……能饮一杯无?”出自白居易《问刘十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6章 第 146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