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舒微怔,不解皇帝唤她用意。
高显忠喊道:“林娘子还不拜见大家?”
秋棠依轻扯身旁人衣袖,林望舒轻拍她手示意她放心,作揖道:“草民拜见至尊。”
林望舒穿不惯襦裙,今夜赴宴穿的是一身雪青圆领袍,剑眉乌黑浓密,英气逼人,打眼看去活脱脱一位唇红齿白的小郎君。
“难怪秋夫人与你一桌,不琢却不恼。”天启帝微哂,“原来你就是不琢失散多年的亲妹。”
“是。”
天启帝关心道:“这些年过得可好?可有吃苦受罪?”
林望舒不明所以,当初林尔玉给她上户籍时,曾告诉过皇帝她之前的“经历”。
当皇帝的人,总不能这点记性都没有。
“原先在人牙子手里吃不上饭,又被打骂,受了点罪,后来人牙子把我卖给泾州一家富户,伺候那户老祖母。”
“老祖母颇通医术,见我有慧根十分栽培我。”背到这儿,林望舒假意抹泪,“可怜师生一场,老祖母死在犁羌刀下。我未来得及给老祖母下葬,便被犁羌兵当男人掳了去。”
“在犁羌王庭为奴隶时,汝南王偶然撞见我医治被掳为奴的国人,得知我会医术,便对我颇为照顾。”
“犁羌人不再对我非打即骂,也不拿我当活靶子,还好吃好喝好穿待我,否则我只怕再也见不到阿兄了。”
听她一席话,席上众人无不唏嘘长叹,女性宾客呜咽抹泪,望向林望舒时充满怜爱同情之色。
赵应安悄声打趣道:“瞧瞧人家人设,再瞧瞧你那夫君逛青楼病死,自己被公婆赶出家门人设,云泥之别。”
裴静文轻声哼哼,明显不服气。
说起来,当初要她拿到户籍立马背熟的林建军,到今天还没把户籍给她,她真正人设是什么都还不清楚。
天启帝安抚道:“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倘若娘子未跟随那老夫人学医,不琢中箭便无人敢医,哪得今日兄妹团圆之幸事?”
“至尊所言甚是,”林望舒拱手,“是我着相了。”
天启帝温声问:“娘子学过佛?”
林望舒回答:“老祖母是吃斋念佛之人,我耳濡目染知道一些。”
天启帝转头笑对林尔玉道:“林娘子身具佛性,医术上佳,不愧为不琢亲妹。”
“从哪里看出佛性的?”裴静文目瞪口呆,一口茶水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他从哪里看出望舒有佛性的?”
赵应安低声道:“他说有那就是有,没有也得有。”
林尔玉谦虚道:“陛下谬赞,舍妹医术浅薄,不敢当陛下一句医术上佳。”
“诶,不琢多虑了,军中无人敢拔的箭只有她敢拔,还拔得这样好,还我一个身体康健的大将军。”天启帝摆手,“说来她也是大魏有功之人,我要赏她。”
林望舒心底一咯噔,直觉不妙。
果然,天启帝朗声道:“林娘子听封。”
林望舒走至堂中,身板僵硬地跪在侍女铺好的蒲团上,犹豫半天咬牙道:“草民在。”
天启帝正色道:“林氏女望舒妙手回春,兼具佛之慈悲仁心,今封尔为从六品侍御医,于宫中行走。”
奉药局从六品侍御医随侍天子身侧,只为天子看病。
林尔玉不愿看到妹妹陷入伴君如伴虎的悲惨境地,赶忙拱手道:“臣之妹长于边地,行为粗鄙,不知宫中礼数。臣恐其无意冒犯陛下,实在不宜行走宫中,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被连拒两次,天启帝依旧言笑晏晏,喜怒不显,宴席气氛却是瞬间凝固,裴静文和赵应安不敢再小声说悄悄话。
“太宗宝弓未能赐出,从六品侍御医亦未能成封,下次我不敢再轻易下旨。”
“臣惶恐。”林尔玉俯首,跪坐的秋棠依和林建军、以及厅中所有奴婢跟着他俯身下拜。
天启帝身后的高显忠视线落在背脊挺直的女郎身上,轻轻摇头。
林望舒怔住,疑惑地望着他。
高显忠无声道:“接旨谢恩。”
林望舒认命地稽首深拜:“林望舒叩谢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后面的歌舞林望舒没心思欣赏,独自一人喝闷酒。
明明她可以做个快乐的个体户,想去铺子坐诊就去铺子坐诊,不想去就在家里陪两个侄儿玩,或者和裴静文商业互吹。
偏偏狗皇帝来插一脚,让她去当什么狗屁侍御医。
天天要按时点卯不说,还要值夜班,说不定还得面对“治不好爱妃朕杀了你们陪葬”的紧张医患关系。
她简直快烦死了,还不如在草原上自在。
魏朝施行宵禁制度,除了婚丧嫁娶这种特例,禁止普通文武百官和平民夜间出坊、窜坊。
天子为天下之主,自然不必遵守这一规则。
宴席结束,众人将天启帝送至中门,拱手深拜:“恭送至尊。”
两排从街头延伸到街尾的宫灯将崇义坊照亮,泛着寒光的铁枪被神情严肃的禁军握在手中,一切显得那样庄严肃穆。
天启帝怀抱狸花猫登上御辇,内侍浑厚的嗓音划破夜空:“起驾!”
大气磅礴的乐声伴随逶迤队列缓缓驶向九重深宫,含象殿近在咫尺,天启帝懒懒地唤了声:“郡公。”
跟车随行的高显忠忙道:“大家有何吩咐?”
“不回含象殿,去仙居殿。”
“是。”
仙居殿内侍候宫人听到帝王出行的礼乐声逐渐靠近,几乎全都浑身一激灵。
每当圣人驾临仙居殿,就意味着仙居殿中一部分宫人会被发疯的太后杖毙。
上一次圣人驾临,太后下令杖毙七个宫人。曾是宫中最好去处的仙居殿,现在成了宫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圣人万岁。”仙居殿宫人俯首贴地,内心祈盼圣人和太后不要再起龃龉。
“退下。”
衣着上好绫罗的年轻妇人端着一盘葡萄跨出高高门槛,立在檐下俯视于她胯/下出生的天子。
天启帝作揖道:“阿娘。”
太后没理他,提起裙摆坐至汉白玉铺就而成的石阶上,冰凉地气自臀部向上蔓延直钻脊髓。
“怎么有空来看我?”慢条斯理剥去葡萄外皮,太后懒懒斜他一眼,“林望舒接了你的敕旨,要进宫当医生了?”
天启帝缓缓走到太后身边坐下,修长手指剥出一颗完整葡萄果肉,像小时候一样送至太后嘴边,淡笑道:“太宗宝弓和从六品侍御医,他们总得接一样。”
太后没吃天启帝剥的葡萄,嗤道:“然后像对王会景和孟意那样对她?”
天启帝自己吃了,葡萄果汁在舌尖迸裂开来,他轻嘶一声:“好酸,”顿了顿,“滔儿喜欢她,届时赏他吧。”
嘴上说着“很好”的太后突然爆发,端起装满葡萄的银碟往天启帝脑袋上砸。
天启帝侧身避开,一把攥住太后手腕,劈手夺过银碟掷到地上,葡萄滚落一地。
他用力捏着太后腕骨,力道大的好似要将其捏碎。
注视疯迹隐现的母亲,他淡淡道:“最瞧不上阿娘这点,敢做不敢当,走了那条路还想回头,生生逼疯自己。”
“不是我做的,你和你爸做的那些腌臜事与我何干?”太后甩开他的手,“对!不是我做的,我不知道……”
天启帝口吻嘲弄道:“为护阿娘回家前顺心无忧,享天下养,阿耶不惜断发妻嫡长一条腿。如今得阿娘‘腌臜’二字,阿耶若是泉下有知,想必心寒至极。”
太后忽地起身,扬手掌掴天启帝,恶声恶气道:“我真后悔生了你。”
天启帝没有像躲银碟那样躲避,生生受下两记耳光。自小养尊处优,他左脸很快红了一片,清晰地浮现出重重叠叠的指印。
“陛下又不尊重了,”天启帝唇角上扬,“陛下想惩罚臣,大可命臣去太庙长跪。”
太后声嘶力竭吼道:“滚!我不想看见你,你怎么不去死?去死啊你!”
“我若比阿娘先走,阿娘的安稳日子也就到头了。”天启帝微微一哂,“阿娘莫气恼,阿娘也没资格对我恼。”
天启九年某月某日的大朝会,具体时间他记不清了,也不想再记得。
从小唤到大的阿娘为扶十一岁的阿弟登基,伙同出身范阳卢氏那宰相、博陵崔氏那监门将军,还有赵郡李氏那神策将军,以及若干内侍行逼宫政变之事。
“陛下那时好威风,以先帝之名下诏废臣帝位,扶阿弟登基,自己做垂帘听政的太后。”
他端坐上位,听完那道废帝诏书是何反应?他好像笑了,笑得很是欢愉,一如现在。
“阿娘聪慧,趁泾源动乱,联合对我不满且势最盛的范阳卢氏、博陵崔氏、赵郡李氏,还买通我身边内侍。”
“阿娘也够蠢,那男/宠滋养阿娘野心,阿娘便真以为自己有本事坐那个位置,先扶阿弟登基,再慢慢篡权夺位,做天底下第二位女皇陛下。”
“阿娘想过没有,倘若废了我,阿娘能否平衡朝中势力稳坐明堂?哈,哈哈……阿娘连逼宫都未成,想来没那本事。”
“届时大魏皇权再次旁落,元嘉中兴如昙花一现,阿娘与我、还有阿弟皆是俎上鱼肉,何来阿娘口中的留我一命,做富贵闲人?”
“臣为天子,自不用为人鱼肉,阿娘也瞧见了,宫变那日血流成河,无一滴出于臣身。”
“午夜梦回,阿娘可曾见阿弟、那些天外来客、范阳卢氏、博陵崔氏、赵郡李氏的人向你追魂索命?”
太后捂着耳朵,尖声叫道:“别说了,别说了……”
天地顷刻变色,铺天盖地的鲜血如浪花不停地朝她涌来,一只只枯骨自那红浪中挣扎而出。
它们似乎渴求救赎,又似期盼复仇,缠绕着,桎梏着,从头到脚,将华服女子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它们扒拉开太后捂着耳朵的手,叫骂着,指责着,哀嚎着。
“许雁时!你助纣为虐,不配做我共和国公民。”
“我诅咒你!许雁时我诅咒你,诅咒你永远回不了家……哈哈哈哈……永远回不了家。”
“贱人!许雁时!”
“臣等先殁,太后为何还不飞升,统御臣下?”
“臣等恭请太后陛下殡天!”
“阿娘,儿肚子好痛,喝了酒肚子好痛。”
“血从眼睛流出来了,耳朵也流血了……阿娘,阿娘……”
天启帝玩味地注视行迹癫狂,嘴里不停念叨“我没有”的母亲,缓缓笑出声。
翌日,仙居殿杖毙五个宫人。因为,太后看到了鬼。
那些被卷在破席子中的无辜宫人,每人心口上都钉了一根桃木钉,名曰震鬼。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出自《道德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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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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