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 83 章

烈日高悬,富贵繁华的长安城变成一座巨大蒸笼,几乎要把人闷熟。

奇怪的是,这股灼热烧不进崇义坊云麾将军的晚香居。

十来个盛满冰块的冰鉴摆在正屋各处,寒气慢慢扩散,让人仿佛置身清幽山林,凉爽畅意。

林望舒拉开寝室房门,神情严峻地摇头,抬脚往外走,裴静文会意跟上。

出了晚香居,两人随便找了处凉亭坐下。

林望舒惋惜道:“她摄入太多朱砂,朱砂里含有大量汞,重金属中毒,脏器衰竭,神经系统受到不可逆性损伤,常出现幻觉、肢体震颤、嗜睡等症状。”

想起陈嘉颖癫狂模样,裴静文蹙眉道:“所以她刚才出现幻觉了?”

吃过午饭消了消食,她原打算午睡,晚香居的小侍女着急忙慌跑到清凉台,说陈娘子疯了,请她过去一趟。

大前天与陈嘉颖重逢,裴静文就瞧出她身体虚弱、精神萎靡,本想第二日请林望舒为她检查身体。

谁料林望舒当天留值奉药局,下值后又去汝南郡王府做客,检查身体的事一拖再拖。

骤然听小侍女说陈嘉颖疯了,裴静文睡意全无,胡乱扯了件广袖睡袍遮住小吊带和阔腿短裤,踩着草编拖鞋往晚香居赶,一面尝试给林望舒隔空投送。

消息发送成功,林望舒回她:[巧了宝贝儿,我才跳下墙。]

裴静文比林望舒先到晚香居,也就比她先看到疯癫无状的陈嘉颖。

女郎跪坐地上,长发紧贴被汗水濡湿的内衫,巴掌大的脸惨白发青,额上青绿血管暴起,豆大汗珠一颗颗往下落,眼球充血外凸,鼻涕眼泪横飞。

她紧紧攥着乔乔骨瘦如柴的手腕,青筋隆结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一声声哀求着:“给我,乔乔给我,乔乔,给我……”

晚香居其他小侍女哪见过这场面,呆呆愣着不敢动。

乌黛挡在行迹疯魔的陈嘉颖和怯生生的乔乔之间,没敢贸然出手分开两人。

至于为何不敢,那三个疼得龇牙咧嘴的大侍女就是最好的答案。

陈嘉颖跪爬向前,双手自乌黛腰间穿过环住乔乔瘦小身躯,连同乌黛一起搂入怀中。

“给我好不好?我受不了了,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乔乔给我,给我好不好?”

“我好痒,哪里都痒,全身都痒,好多蚂蚁在身上爬。我好难受,我受不住了。”

“乔乔,好乔乔,我真的受不住了。”

“阿荒,救我……阿荒,我好难受。”

“贱人!没有我,你现在该在最下等的窑子被人骑。乔乔,你这个贱人,你就是这样回报我?”

“好乔乔,方才我那是胡言乱语。没有它我真的会死,好乔乔,给我好不好?”

“阿荒,阿荒你在哪里?她们不给我,她们要我去死,阿荒……”

“贱人,你就该被千人骑!”

她仿佛期盼神明降临的虔诚信徒,前提是忽略从她嘴里蹦出的恶毒词句,以及含泪双眸中的痛苦绝望。

“你觉得她那是出现幻觉该有的表现吗?”林望舒平静的语气像一把大锤,用力敲在女郎心上,惊醒陷入回忆的裴静文。

裴静文没有接话,沉默无言地看着女郎。

林望舒缓缓吐出一个字:“瘾,”她一字一顿道,“她那是瘾,毒瘾。”

心中早有判断,裴静文双手拂过面颊,深吸一口气道:“什么毒?”

“听没听过魏晋风流名士?”林望舒从袖中掏出一包药放在石桌上,“那个叫乔乔的小女孩偷偷塞给我的。”

裴静文指尖微颤展开桑皮纸,直勾勾盯着五色粉末,掩鼻道:“这是什么?”

林望舒摩挲着医疗手环,嘲弄道:“所谓风流名士,不过是一群嗑五石散嗑成瘾的瘾君子。”

“能戒吗?”裴静文声音哑了些。

林望舒轻轻摇头:“不清楚,或许可以。”

裴静文问道:“汞中毒又是怎么回事?”

林望舒叹息道:“旧社会缺乏成熟有效的避孕技术,为免女郎怀孕耽误接客,青楼老鸨会强灌女郎一种药汤,里面有红花、朱砂、蜈蚣、蝎子之类的玩意儿。”

裴静文呐呐道:“这些玩意儿能避孕?”

“弄坏身体,自然受孕艰难,算是另类上的避孕方法,效果嘛……不提也罢。”林望舒揣测道,“朱砂都敢喂,她五石散成瘾,可能就是老鸨为控制她,逼她吸食所致。”

“畜生!”裴静文扬手一掷,五色粉末随风而逝,“杂种!”

“这只是一个猜测,五石散价贵,老鸨未必舍得。”林望舒示意她稍安勿躁,“能常年累月供她吸食,从而达到控制她的目的,始作俑者恐怕另有其人。”

她眉眼犀利地沉下来,冷声道:“但是她汞中毒,绝对和老鸨脱不开干系。”

裴静文深呼吸平息情绪,问道:“你能治好她吗?”

林望舒心有余而力不足:“脏器衰竭只有移植健康器官这一条路,神经系统损伤不可逆。”

“刚才给她注射了镇定剂,还有解毒剂和抗生剂,虽然不能恢复如初,至少能延迟病变。”

“镇定剂不能多用,如果她有毅力戒掉五石散,好好养着,大概还有几十年可活,也算这边意义上的寿终正寝了。”

摘下医疗手环放她面前,林望舒背着手踱步离开。

裴静文双手捂着脸,颓丧地坐在亭中,脑海中不断回荡林望舒那些话,心脏抽疼。

十五岁考入京北大学时空工程学院,受邀成为青科院成员的天才少女,本该在共和国科学界意气风发,却因一场意外流落异世,受尽非人折磨。

上苍赐予她惊世之才,给她希望,又无情斩断青云路,将她打落凡尘,就连……就连引以为傲的知识都不给她留。

命运弄人,不过如此。

脚步声靠近,裴静文有气无力挪开手,情绪低落地看着一步步走近的青年。

“阿静,”林建军拥她入怀,“对不起,我来迟了。”

裴静文心生兔死狐悲之感,戚戚道:“为什么会有这种事?为什么要这么对她?明明她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她来这边时还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还差二十四天,她就能成为我的校友,成为青科……”

强忍许久的泪水簌簌落下,无声无息,好像哭泣之人不是她。

薄薄夏衣被泪水浸湿,林建军爱怜地搂紧她,嗓音微哑:“想哭就哭,哭出来就好了,忍着干嘛?我可怜的阿静,别忍着,我的心都要碎了。”

怀中人发泄般哭嚎出声,他轻轻抚摸她,一下又一下,默默给予哭得昏天黑地的女郎源源不断的精神力量。

“林三,”她啜泣道,“我好害怕。”

“害怕什么?”林建军温声询问,“告诉我害怕什么,我和你一起承担。”

离开温暖怀抱,女郎通红眼眸中的惧意暴露在天光之下,后怕道:“我刚刚在想,万一我没逃出阿荒魔爪,被他卖进青……”

“没有万一!”林建军厉声打断她,“你现在好好的,不要胡思乱想,以后不许再说这话。”

说到后面,青年声音发颤,猛地将人重新拥入怀中,力道大的似要把她揉进骨血,好像这样才能证明面前的她是真实存在的。

“阿静,你有我,我会护你周全。”他语气坚定,像说给她听,又像说给自己听,“莫怕,阿静你莫怕,我定会护你周全。”

“那时你都不认得我,怎么护我周全?”才哭过一场,女郎声音里带着浓浓鼻音,“你又骗人。”

下巴抵着她发顶,林建军呢喃低语:“我几时骗过你?”

裴静文轻哼道:“我才不喜欢那脚链。”

林建军愣了瞬,随即莞尔道:“没关系,我喜欢就行。”

“林三,”裴静文挣脱青年怀抱,仰头看着他,“五石散该怎么戒?”

林建军神情凝重道:“前朝五石散盛行,亡于此物者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富商巨贾,几乎未有戒断先例。”

裴静文皱眉道:“意思是不能戒?”

林建军问道:“二姐可有对策?”

裴静文摇头轻叹。

林建军沉默半晌,说道:“我给许太医下帖子,请他明日过府一叙。”

将军宅前院书房,侍立门口的仆童见侍女捧着托盘走来,连忙推开房门。

“让尘一向居梁国公府,今日怎邀老夫在此相见?”许太医年近花甲,两鬓斑白,两眼却是明亮透澈,不似寻常老者浑浊,“可是梁国公不许让尘装病告假?”

侍女奉上冰凉酥山和水果点心,颔首退出书房。

林建军笑道:“再有几日便是半月田假,晚辈何用多此一举。”

许太医问道:“那是为何?”

林建军斟酌再三,说道:“前些日子晚辈闲来无事翻阅药王生平传记,其中提起药王极恶一方,名曰‘五石散’。”

“晚辈忆起少时所读史书,前朝许多服用此物的王侯将相皆病痛缠身、英年早逝,遂心生疑惑,特请先生赐教。”

许太医吃着酥山,直白道:“恐怕让尘不只疑惑这么简单。”

林建军哂笑道:“晚辈自知福薄,岂敢以身涉险,先生多虑了。”

“汝弱冠之年服紫配金,何来福薄戏言?莫要说笑。”许太医爽朗大笑,“也罢,老夫就当让尘求知若渴,与汝浅谈一二。”

“相传这五石之方出自天汉朝医圣之手,早已失传。现存五石散有二方,一为东周小仙翁所记,二为前代医家所载。”

“两方五石略有不同,药性却是如出一辙的燥烈,服用后使人身燥体热,不惧严寒,误叫服食者以为身健体壮更胜从前,实则内里严重亏损。”

林建军不解道:“既如此,为何前朝名士还对五石散趋之若鹜?”

许太医说道:“五石散药性猛烈,且有致幻之效,惹人沉醉痴迷。”

“服用后需及时饮用大量凉水,再辅以冷水沐浴、行走发散将那股燥热散出体内,否则恐有暴毙之患。”

“至热至寒之下,服食者脾胃肝肾受损,成日里萎靡不振。若要恢复精神,唯有服散可解,如此循环往复,最终成瘾。”

说到这儿,老者长叹一声:“这便是五石散狠辣之处。”

林建军忙问:“五石散可有解法?”

许太医缓缓摇头:“若有解法,药王何必说出那句‘遇此方,即须焚之’。”

林建军又问:“先生可有办法使服食者戒断此物?”

许太医抚须道:“想戒之人自然能戒,不想戒之人强求亦无用。”他话锋一转,“让尘既信任老夫,还请那人出来一见。”

“先……”林建军才开口,便被老者打断。

许太医无奈道:“总要见过人,把了脉,才好开调养脾胃肝肾的药方。”

许多年前上禁毒教育课时,陈嘉颖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服毒成瘾,沦为一个遭人唾弃的瘾君子。

想戒吗?自然是想的。

每次发作起来,对五石散的极度渴望控制全身心,让她变成另外一个人。

撒泼打滚,痛哭流涕,丑态毕露,只为求那短暂欢愉。

那人要她臣服,阿荒半途而废。

她戒不掉,没人帮她戒掉。她想戒掉,她想当人,不想当被毒瘾支配的牲口。

“有劳老先生。”神情恍惚的陈嘉颖尽量坐直身体,慢慢伸出左手。

乔乔掏出丝巾,陈嘉颖说道:“不用了,如此行事既是讳疾忌医,也是对老先生医者仁心的亵渎。”

许太医抬眸看她,欣赏之意一闪而过。

他学医起,便坚信男女之防大不过性命。

奈何世人多被那四字所缚,好些本能活下去的女郎为了所谓男女之防,最终被疾病夺去魂魄。

这样想着,不免生出几分好奇,如此知书识礼、落落大方的豁达女郎,怎会沾染那种东西?

耳畔传来老者连续不断的询问和陈嘉颖有气无力的回答,裴静文紧攥衣裙端坐一旁。

一只温热手掌覆上来,她顺着月白衣袖看去,青年若无其事地扭头望向窗外。

裴静文心下稍安,松开皱巴巴衣裙。

片刻之后,许太医道:“请娘子换手。”

左手寸关尺对应心肝肾,右手寸关尺对应肺脾肾。方才看心肝肾,现在看肺脾肾。

诊过脉,许太医展开银针包,拈着银针在火上炙烤消毒,捻揉进几个重要穴道,又是一番细心询问。

收针后沉思良久,老者最终提笔写下一张药方,严肃道:“娘子病弱体虚,需得徐徐图之,先吃这副药调养肠胃,一月后老夫会根据娘子身体状况重拟药方。”

陈嘉颖行礼道:“多谢老先生。”

“老夫这剂药不过锦上添花,真正的炭是娘子自身。”许太医意味深长道,“此药原温热饮用最佳,于娘子却是催命之毒,娘子切记,待其凉透后服用为宜。”

老者背着手行至书房门前,回头看着身后的青年人,泰然道:“让尘身体抱恙,就莫送了。”

“晚辈失礼了,”林建军明白他的意思,长揖到地,“夫人,代我送先生。”

裴静文下意识左右张望,没瞧见秋棠依,后知后觉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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