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帮助陈嘉颖戒断五石散,裴静文将最近几天的课程拜托给赵应安,这几天都睡在晚香居,日夜不离守着她。
最开始两三天,陈嘉颖还能控制自己,心中虽像猫抓似的没来由焦虑,勉强也能将这股躁动压制下去,行为举止也算正常。
离开五石散时间越来越久,她的精神从萎靡逐渐转变为狂躁。
清醒时,她痛哭流涕地求裴静文解开她身上的束缚带,给她一把刀,让她自我了结。
浑噩时,各种恶毒词句从她嘴里蹦出,化作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刃,无差别攻击所有人。
除了裴静文、乌黛和跟随陈嘉颖一同入京的乔乔愿意近身照顾她,晚香居其余侍女或惊惧、或不忿,压根不踏进正屋寝室一步。
乔乔接过侍女手中食盒,砰地一声关上雕花木门,将侍女探究视线隔绝在外。
虽有林建军压着,关于陈嘉颖的流言飞不出晚香居,但嘴长在侍女身上,明面上不敢议论,私底下讲讲又有谁知道?
乔乔回房睡觉,总能听到她们说些不好听的话,甚至连带她一并骂上,给她取了个“小北里娘”的绰号。
起初她不懂“小北里娘”的意思。
后来一个看不过眼的小侍女偷偷告诉她,长安城中青楼女子居处位于平康坊之北,时人遂以北里暗指风尘。
为何给她取这个号?
只因陈阿姐犯病时骂她该被卖进窑子遭千人骑,她们便以此讽她下贱。
倘若陈阿姐没有从人牙子那里选中她,她不知道她会不会被卖进窑子。但是就算她真入了娼门,就能说明她下贱吗?
陈阿姐告诉过她,娼女不贱,贱的是把女子卖进青楼的人牙子,贱的是追捧狎妓风流的士人,贱的是把女子逼得不得不用身体换活下去机会的世道。
她想和她们打一架,奈何她们人多,她打不过,要是她受伤,就不能照顾陈阿姐了。
等陈阿姐病好,她定要和她们打一架。
“裴先生,乌黛姐姐,”乔乔推开寝室房门叫人,“饭摆好了。”
陈嘉颖痛苦地蜷缩成一团,鼻涕眼泪敷了满脸,裴静文才替她擦去,便立即流出更多涕泪。
她整个人都在发抖,艰难道:“我没事,你们先去吃饭吧。”
连日熬夜,裴静文眼角发青,精神不比陈嘉颖好多少,打了个哈欠道:“你们先吃,我等会儿再吃。”
几天相处下来,乌黛不复最初扭捏,轻轻应了声,转身朝寝室外走。
裴静文把帕子放进铜盆里,温声问:“现在好了些吗?”
陈嘉颖嗓音嘶哑:“好多了。”
裴静文弯腰解开棉质束缚带,快速脱下她身上被汗水浸湿的纯白寝衣,拿起帕子为她擦去黏腻汗水,换上干净睡袍。
陈嘉颖双手并拢伸她面前,脆弱到仿佛看一眼都会折断的手腕,缠绕着被布条勒出的红痕。
目光触及她腕间那几道凸起的陈年伤疤,裴静文鼻子一酸,默不作声用布条绑住递到眼前的双手。
陈嘉颖在铺着棉布的床上滚了两圈,把自己裹成一个大蚕蛹,等裴静文用麻绳捆住她。
乌黛端着碗鸡丝粥进来,忙说道:“先生去吃饭吧,这里有我。”
裴静文把麻绳递给乌黛,抬脚朝外走。
吃过饭,情绪压抑好些天的裴静文回了趟清凉台,抱着大肥猫裴娇娇一顿猛亲,又和小孩们下了两局飞行棋,心中烦闷稍稍散去。
调整好心情,她打着伞往晚香居走,行至院门,刻薄话语自里面传出。
“叫你小北里娘怎么了?有本事你去告诉裴先生,就说我们叫你小北里娘,你去呀!”
另一人道:“别怪我们事先没提醒你,你敢用这些话脏裴先生耳朵,小郎君第一个不饶你。”
乔乔怯生生而又愤怒的声音传来:“都是奴婢贱人,分什么高低贵贱,你们也不比我高贵多少!”
又一人道:“我们虽为奴婢,却是梁国公府和云麾将军宅的奴婢,清清白白女儿家,自是比你好上一千倍、一万倍。”
“姐姐快看,小北里娘眼睛红了。”
“小北里娘的眼泪好脏,我才不看。”
“嘻嘻,小北里娘就该在北里待着。”
眼见她们越发过分,裴静文听不下去了,冷声道:“没有人生来就该在北里待着。”
联合起来欺负乔乔的两个大侍女、几个小侍女赶忙回头,只见素衣女郎撑着纸伞,神色冷峻地站在院门口。
盛怒之下,裴静文目光平静,语调缺乏感情地问:“你们是自愿为奴为婢的吗?”
侍女们紧紧攥着衣裙愣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不敢说话。
裴静文厉声道:“我在问你们话,回答!”
打头的大侍女斟酌一番,怯懦道:“婢子服侍主家,不敢有二心。”
裴静文又问:“所以你心甘情愿当奴婢,是吗?”
大侍女心中一痛,想回答不是,又怕说出真心话被责罚。要她违心答一句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谁想生来就想低人一等,为奴为婢服侍人?大侍女默然垂首,答案显而易见。
裴静文冷笑道:“或许你们没听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但是你们一定明白被欺凌辱骂的痛苦。”
“如果乔乔学你们,领着一群人冷嘲热讽唤你们小北里娘,你们高兴吗?”她自问自答,后半句语气里带了欣赏之意,“你们当然不高兴,否则不至于一步都不肯踏进正屋。”
侍女们纷纷低头,乔乔红着眼睛一个个瞪过去,恶狠狠道:“我才不会这样做!”
“听见了吗?”裴静文踱步往院里走,“你们十五六七八的年纪,做人做事还不如一个十三岁小孩。”
乌黛闻声踏出正屋,急行两步迎向前,赔笑道:“酷暑难耐,先生何必与她们在烈日下费口舌。”
她话锋一转,侧眸呵斥侍女:“这些日子我照顾陈娘子不得空,你们便反了天,等陈娘子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接着又面带笑容,对裴静文说:“她们行事有错,先生吩咐我便是。陈娘子那儿离不开人,先生快进去吧。”
裴静文严肃地扫视众人,说道:“没有人生来下贱,没有人生来就想沦落风尘,没有人生来就愿为奴为婢。”
“北里女娘从何而来,为什么会有女郎流落北里,你们也许比我更清楚。”
“她们的身份不应该变成骂人的词语,扎向另一个侥幸逃脱苦难的女孩。”
“你们可以不同情她们的遭遇,可以旁观自保。但是同为女子,你们不能火上浇油,不能踩着她们的痛苦取笑。”
“我要你们向乔乔道歉,你们肯定会道,不为别的,就为我与你们小郎君定了亲。”
“今天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关系分亲疏,人不分贵贱,你们在我眼中和大哥、阿嫂、林三没有区别。”
“我不逼你们向乔乔道歉,只有真心知错后的道歉才有被受害人听见、接受的资格。”
“这件事天知地知,你们知我知,我以旁观者的身份请你们好好想想。”
行至正屋门前,裴静文脚步顿住,转身回望院中人,语重心长道:“都是苦命人,何苦彼此为难?”
“陈娘子骂你们那些话难听,我知道你们有怨言,可是怒气不该撒在乔乔身上。”
“等她好了会向你们赔礼道歉,现在她头脑不清醒,还请你们多担待。”
熬过前几天,陈嘉颖迎来生不如死的日子。
心痒难耐引起的焦虑、盗汗、狂躁在全身没一处骨头不痛面前,压根就算不上事。
她疼得满床打滚,好几次不受控制地滚下床,跌在床边脚踏上,摔得满身青紫。
裴静文索性将寝室里除冰鉴以外的器具都清出去,腾出一大块空地铺上地毯,由着她翻滚。
原先她还能通过睡觉转移注意力,到后来她没日没夜地失眠,头发大把大把掉,还患上厌食症,吞进肚的食物不消一刻就会全吐出来。
裴静文心急如焚,只好拜托林望舒给她注射营养剂维持身体所需必要营养。
林望舒要入皇城值班,没空每次都来晚香居给陈嘉颖注射营养剂,给裴静文开了医疗手环的初级权限。
望着注入身体的营养剂,像从水里捞出来的陈嘉颖虚弱道:“不要再为我浪费了,不值得。”
“人命面前,没有值与不值。”裴静文跪坐地上,温柔地为她擦去脸上汗水,“望舒和大哥希望你能好,我也希望你能好。”
陪着陈嘉颖折腾好几日,裴静文面容憔悴,坐起来时身子摇摇晃晃。
陈嘉颖看在眼里,劝说道:“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裴静文疲累至极,手掌撑地慢慢站起来,跌跌撞撞往清凉台走。
林建军忙完公务回清凉台,便看见女郎蜷缩在一人宽小榻上和衣浅眠。
知她有不浴洗就不睡床的习惯,林建军转头吩咐桑落叫人备热水。
抱着人坐浴桶里,力道适中地按捏人体各处穴道,惊觉她这几天瘦了一圈,骨头外面仿佛只包了一层皮,不见肉。
林建军爱怜轻叹,阻止她再去晚香居的念头一闪而过,接着又无奈地笑了笑。
她才不会听他的。
这一觉裴静文睡得极沉,第二日午时才醒。
“晚香居那边有消息吗?”裴静文捶着后腰坐起来,睡眼惺忪地看着卷了本书坐床头的林建军。
五月官员有田假十五天,今天正是第一天。
“没有,想来一切无恙。”林建军随手丢开书,揉了揉她乱糟糟的头发,“饿了吧?有你爱吃的糖醋小排和红烧肉。”
裴静文吧唧亲他一下,跳下床洗漱,飞奔至桌前狼吞虎咽,险些噎到。
林建军倒了杯水放她面前,笑盈盈道:“没人和你抢,慢些吃,”又不高兴地说,“你瘦了好多。”
调整呼吸让积在胸口的食物滑到胃部,裴静文端起凉白开一饮而尽,挠头道:“好像瘦了五六斤,不要紧,过几天就能长回来。”
林建军不悦道:“陪她一起熬,再过几天你怕是要瘦成人皮干。”
“哪有那么夸张?”裴静文嘟囔,“我本身就该陪她一起熬,要是没有她,我现在都不知在哪个地方受……”
“别转移话题,再是陪她,也要注意自己身体。”林建军不容置喙道,“以后白天去晚香居,夜里回来睡觉。”
“她最近失眠,需要人陪着。”
“有那么多侍女陪她,不缺你一个。”
“可我担心她。”
“我也担心你!”
“你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林建军扶着女郎双臂,一瞬不瞬盯着她,“精神萎靡,眼神涣散,眼角发青,半死不活,哪有以前明媚生气?”
裴静文安抚道:“没事的,我身体好。”
“再好的身体也经不住没日没夜折腾,何况你身体不算好。”林建军轻哼,“我要求不高,你每天至少回来睡四个时辰。”
裴静文眼轱辘一转,像麻花似的缠上青年讨价还价:“两个时辰。”
林建军不为所动:“耍赖没用。”
手往他衣襟里伸,女郎退让道:“两个半时辰。”
隔衣攥住她不安分的手,青年几乎是咬着牙根道:“三个时辰。”
“成交!”裴静文趴他背上,探着脑袋玩味地看他,手继续往下,“嗯?谁家老公这么不经撩?谁家的?嗯?”
林建军圈着她的手收紧,警告道:“今天不想出清凉台,你只管继续。”
隔着单薄亵裤触碰挑弄,裴静文笑嘻嘻威胁道:“今天我出不了清凉台,以后半月你别想进清凉台。”
吻一吻总没关系,青年扣住女郎后脑,急切地吻了下去。
裴静文没好气地咬他,青年只当感觉不到痛,不管不顾缠上去。
闹腾半晌,裴静文两靥泛红,微喘着捶他两拳,说道:“我吃了饭还没漱口。”
林建军不可思议道:“难道我会嫌弃你?”
“你敢!”裴静文柳眉倒竖,“我这么好,你不珍惜,有的是旁人珍惜。”
“哪个旁人?和我说说,我帮你把把关。”林建军优雅地点了点头,开始翻旧账,“是那个反绑双手跪地的人间尤物,还是那个打赤膊的温顺小绵羊?”
裴静文故意道:“两个都要,如何?”
林建军轻啧道:“好生风流的小娘子。”
“人不风流枉少年,”裴静文像老学究一样摇头晃脑,“我这叫入乡随俗。”
林建军道:“俗?哪个俗?这叫不学好。”
“你的意思是芙蓉也不学好?”裴静文揪住字眼不放,“你完了,我要去对芙蓉说。”
“她?”林建军笑了,“你对她说这些,等于在夸她,她高兴还来不及。”
裴静文稀奇道:“你们俩也算青梅竹马,怎么一个专情,一个风流?”
林建军答道:“她原先不这样,在敛儿那受了刺激,从此大彻大悟,浪荡红尘。”
裴静文好奇追问:“什么刺激?”
“还能有什么?”林建军幸灾乐祸,“他们在敛儿别业中饮酒,敛儿对她发誓,说请她放心,他虽要成亲,心中只有她,等他予妻一子,便搬出家与她双宿双飞。”
“那天她原想透露女儿身,因他那句话直接酒醒,将人揍成猪头,跑我跟前大哭一场,问我世间男儿是不是都这样。”
“后来她站街边亲眼目睹敛儿骑在马上迎娶韦娘子,突然就放下了,自此在风流路上一骑绝尘。”
裴静文托腮道:“你就不劝劝?”
“劝过,骂过,还和她打过架,”林建军无奈摊手,“起初我以为她在用折磨自己报复敛儿,结果发现自己想错了,她是真的沉迷其中,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慢慢的我也看开了,她高兴就好,反正只要有我在,那些个靠女郎赏饭吃的玩意儿别想欺她。”
林建军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那个避孕剂能给她来一剂吗?”
裴静文瞠目结舌:“你老人家这短护的,简直没道理。”
林建军正经道:“对于你们那儿而言,她滥情不专,花心多情;对于大魏而言,她离经叛道,与贤良淑德背道而驰。”
“在我眼中,她如此行事却是一种反抗,这种反抗在你眼里也许不算什么,甚至需要我为她兜底。”
“但这里是大魏,她敢于这般行事,就已足够了不起。”
说到这儿,他唇角上扬,憧憬道:“等老余回绩溪了,我一定会带她上战场,她该成为留名青史的将军,自己给自己兜底。”
裴静文感慨道:“你还挺开明。”
林建军失笑道:“我并不开明,只是单纯护短。”
裴静文摩挲着下巴道:“既然你这么开明,要不我也来个反抗?”
“反抗是下位者对上位者的挑战,我们本就平等,你反抗什么?”林建军没好气地轻弹她额头,“你那叫抛夫弃子,背信弃义,负心薄幸!”
裴静文稀奇道:“子在哪儿?”
林建军抱起趴脚边睡觉的大肥猫,振振有词道:“这么快就不认孩子了是吧?”
“哈哈哈哈哈……”裴静文拍手大笑,“林三啊林三,你才是人间尤物。”
林建军嫌弃地啧了声:“哪有像你这样夸人的?”
两人调笑腻歪好一阵,裴静文换下睡袍,准备去晚香居陪陈嘉颖。
乔乔恰在这时狂奔而来,一个不慎摔倒在地,发出一声极结实的响声。
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她迅速爬起来跑到裴静文身前,流着泪声嘶力竭道:“阿姐她,阿姐她……她自杀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