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贵妃怆然一笑,摇摇晃晃站起来,云鬓中斜簪着的金步摇丁零当啷响。
她下巴微抬,故作睥睨姿态反问:“敢问陛下,妾何罪之有?”
高显忠抱过天子怀中的长沙王离开偏殿,偌大殿宇中只余当今天下最尊贵的两人。
天启帝踱步至郑贵妃身前,爱怜地轻抚不再娇俏的容颜,骨节分明的手缓缓下移,虎口抵着女郎脆弱的脖颈一点点收紧。
他微微躬身凑到她耳畔,似笑非笑道:“用我的钱养你的死士杀我的儿,贵妃,你好大的胆。”
早料到的结果,真到戳破这天,郑贵妃反而平静如水:“陛下不也放任此事发生吗?”
天启帝气息粗了些:“给我一个理由。”
郑贵妃冷笑道:“理由?我儿子死了,拉你儿子陪葬,这理由够不够?”
天启帝面带薄怒道:“他也是你儿子。”
郑贵妃拍开天启帝的手,厉声道:“他不是我儿子!我儿子死了,死在他父亲手上,他被他父亲亲手杀了!”
看着面前逐渐癫狂的女郎,天启帝闭眼压下怒意,再睁眼时一片清明,淡然道:“你是我的发妻,是他的嫡母,阿韫,别装疯。”
郑韫口吻嘲弄道:“嫡母?我是吗?他的嫡母该是那个难产血崩,死在犁羌……”
“我十八与你结发,拜谒列祖列宗,至今已有二十载。”天启帝沉声打断她的话,“阿韫,我的妻只能是你,没有旁人。”
“帝王之妻为后,妾不过区区贵妃,怎配为天子之妻?”郑韫说得漫不经心,却不知屈辱泪水簌簌落下。
那年她十五岁,满怀憧憬成为太子妃,心里想着纵然君臣有别,她与夫君不能如寻常夫妻恩爱,至少也该相敬如宾。
她收敛闺阁女郎娇纵,克制好玩心性,扮演贤良淑德,将少阳院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看书,她烹茶;他写字,她研墨;他与臣下商议政事,她备上茶点后识相退下;他感染风寒,她为他试药;他宠幸新人,她含笑接纳;他要她抚养生母早亡的青鸟,她便把她当亲子疼爱。
他说,得贤妻阿韫,百城不换。
她不贤,她真的不贤。
十几岁的她也曾幻想过他遣散所有姬妾,独宠她一人,这话她对他说过——那是她嫁入天家后最快乐的时光。
装出来的温婉贤淑总有露馅的一天,那是一个阴雨天,她和青鸟换上木屐踩水嬉戏,浑身**地像落汤鸡。
他撑着伞立在宫门旁,不知看了多久。
他对她突然热络起来,奇珍异宝流水似的送入她的寝殿,夜夜与她同榻而眠,晨起为她描眉点唇,还会在她月事腹痛时轻柔地为她按捏肚子。
她不喜欢少阳院中的君臣束缚,他便带她出城骑马射猎,带她逛庙会看百戏。
他们就像凡俗中最平常不过的夫妻,吃小摊馄饨,买街边泥人,拜三清四帝,求喜乐安康。
他们也会为侍妾争吵,摔桌子砸东西,少阳院里满地狼藉,宫人劝她服软,她才不要。
两个人谁也不理谁,就那样过了两个月,到底是他先服软,然后她对他说了那句话。
自那以后,他对她勉强算是专宠。
先帝病重,他奉命监国,肩上的担子一天比一天重,回少阳院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
她知道他忌讳,从不过问政事,安心地抚养青鸟和珙儿,等他回家。
她等啊等,等到他登基,等来册她为贵妃的旨意,等来先帝嫔妃王氏为妙真娘子,等来殷氏女入宫为昭仪。
她并非耽于情爱之人,君王专宠,有过那么一段便也是了,她从来都知道天子不会只属于她一人。
她在意的唯有后位。
起初她反思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不堪皇后之位,遂再次收敛天性,立志博个温婉贤良的好名声,想着总有一日能如愿以偿。
直到天启十年元月,她为囚于仙居殿的太后侍疾,得见汝南公主簪花图。
青鸟的眉眼像极了画上人,殷妃也像极了画中人。
原来这才是他不册后的真相!
抬手拭去女郎眼角泪水,天启帝神色变得柔软,温声道:“珙儿去后你难过,闹这一次也该够了。堂堂一国之母,用暗杀这种不入流手段,传出去叫我大魏天威往哪儿搁?”
“你养的小牛犊用得,我用不得?”郑韫抬眸凝视身前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唇角讥诮上扬,“怎么能算闹呢?我为有功之臣,陛下应该赏我才对。”
明镜监的人出现在附近,她便明白帝王早已知晓此事,却还是放任刺杀发生,可见醉翁之意不在酒。
天启帝自嘲一笑,收起怜惜,换上一贯的温和疏离,漠然道:“贵妃,别逼我杀你。”
“二郎若想杀我,四年前便杀了。”郑韫款款走到偏殿主位坐下,“阿晔最是多情,汝南、淮阳、贤妃、淑妃、孟娘子,再加上一个我,阿晔舍不得杀我。”
天启帝转身看她,喃喃低语:“你总说我狠心,你又比我心软几分?阿韫,你赐我的伤,每逢阴雨天便会隐隐作痛。”
郑韫瞧了眼殿外暴雨,笑问:“陛下现在痛吗?”
天启帝素日的温和并非他装出来的表象,而是长居高位对万事的不在意。
除了涉及皇权根本,其余大事小事落在他眼中,不过是过眼云烟,图惹他发笑罢了。
但此刻他明显被气狠了,胸膛不停起伏,指着郑韫的手止不住地哆嗦,诛心道:“当年你若为我换一次药,珙儿不至于被废。”
“珙儿被废到封临淄王那几月,我已写好立后册书,只要你服个软,你的后位、珙儿的太子位,我都给你。”
郑韫不敢置信道:“你撒谎!”她快步走到天启帝身前,紧紧攥住深绯衣袍,“你明明想立汝南公主为后,不可能!这不可能!你骗我!”
天启帝垂眸,眷恋地抚过女郎几近狰狞的脸庞,呢喃轻语:“天启元年,汝南骤然离世,思及与她过往,一时入了魔障。”
“那年你为汝南的事质问我,伤了我,我未曾真正动怒,反而生出几分欢喜。”
“重新梳理对你、对汝南的感情,发现自己早已忘记汝南的闺名,连她的脸也变得模糊。”
“阿韫,你是我共牢而食,拜谒过天地祖宗的妻,怎么就不能同我服个软?我若真恼你伤了我,一道旨赐死你便是,何必如此迂回?”
“不可能!”郑韫一巴掌挥开他的手,“你骗我!你想像逼疯太后那样逼疯我,我不相信!”
“册皇后诏、册皇太子诏就锁在含象殿书架上的锦匣内,”天启帝拽着她往外走,“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不,我不去!”挣开天启帝,郑韫抱住殿中金丝楠木柱,“你恨我杀琦儿,你想逼疯我!二郎,我绝不叫你如愿。”
“阿韫,你怎么就不明白?”天启帝微不可闻轻叹,“便是寻常人家妻子刺伤夫君,夫君也是要怄气闹上一场的。”
“休想乱我心,”郑韫癫狂大笑,“你宠殷氏、宠王氏,现在却说视我为妻,你叫我如何相信,如何敢信?”
天启帝目光悲悯道:“殷氏如何,王氏又如何?殷氏对你出言不逊,你罚她,我可有为她拂你颜面?从未。”
郑韫失魂落魄跌坐在地,喃喃道:“我不相信。”
天启帝半蹲她身前,温柔地撩起散落的发别至女郎耳后,轻描淡写道:“阿韫,你才是害得珙儿郁郁而终的元凶。”
丢下这句话,天启帝负手离去,独留女郎目光痴痴呆坐冰凉大理石砖地。
杀人诛心,不过如是。
“他骗你的。”将温好的酒递给郑韫,孟意眺望被铁栏杆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湛蓝天空。
不就是趁夜色潜入隔壁仙居殿揍了他阿娘一顿,有必要这样关她?
许雁时那伥鬼,难道不该挨揍?
“其实也不能算骗你,他就是唯我独尊的性子,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
那日之后,郑韫一直做同一个梦,梦里珙儿泪眼婆娑问她为何不肯服软,问她为何害他丢了太子之位,害他英年早逝。
短短数日,郑韫形销骨立。
她想起那位被天启帝囚于仙居殿旁边摘星阁中,曾骂得天子无言以对的平等道魁首莲花夫人孟意——世人眼中早已被五马分尸的死人。
孟意托腮道:“他逼疯许雁时,是因为许雁时触及他的逆鳞。他对你说那些,单纯就是想气你,气你拂逆身为夫君的他。”
“天子也是人,哪能真断情绝爱?只要没威胁皇权根本,他对漂亮女人,特别是他的女人,有一种近似猫儿的宽容。”
郑韫怔然道:“孟娘子的话颇为新鲜。”
孟意淡淡道:“天底下最有权力的人任性起来,落在一个人身上便是高山滚石。只要看透落石本质,就会发现没什么了不起。”
“就像谁又能想到搅得满城风雨的太子遇刺案,不过是一个母亲为泄亲子离世之痛,顺便嫁祸殷妃楚王,扶孙儿上位的任性之举。”
孟意转头看着身侧人,唏嘘感叹:“你们这些人啊,轻飘飘一个决定,往下落就是狂风暴雨,血流漂杵。”
郑韫眸光微冷,不悦地盯着面前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女郎。
“动了杀心?”孟意眉梢微挑,“你杀我没用,你也杀不了我。不过你要是帮我杀了元谦,我可以和你夫君同归于尽,助力你提前做皇太后。”
“孟娘子还是这么喜欢说笑。”郑韫瞥了眼记录她们说话内容的两个哑奴,无奈地摇了摇头,“陛下身边的人,我哪敢动?”
孟意轻嗤道:“他儿子你都敢杀,区区阉狗算什么?你别忘了,他的多情就是你最好的免罪金牌。”
她撇了撇嘴道:“元谦身边人多,是有些难杀,你慢慢考虑,不急。”
书写“大声密谋”之事的纸页,在郑韫离开后,被哑奴以红蜡封好呈给高显忠,又由高显忠开封后转交天启帝。
天启帝扫了眼满纸荒唐言,拿起另一本朝奏文书批阅,分心笑了声:“随她们去。”
朱笔悬停,他温声道:“去告诉孟娘子,胆敢对贵妃提起不可说之事,白绫、鸩酒、匕首任她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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