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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的菊花不仅开得最艳,各种名品也最为齐全,十丈红帘、紫龙卧雪、千山飞鸟、绿牡丹、瑶台玉凤等等,还有民间难得一见的稀世品种,乃是先帝最爱的美人垂泪。
先帝爱菊亦爱美人,美人中的美人指的是他生前最宠爱的延妃娘娘。延妃之貌美,无画作流传,却有诗文传世:玉容凝晴雪,朱唇含羞合,遥知不是仙,却似琼台客。
“当年大盛宫众妃们争相一睹之物,没想到竟然在我们儒园开得如此繁茂。”谢老夫人感慨着,目光望着朝安城的方向。
乍一见儿孙们归来,她瞬间欢喜。
几位爷上了前,与自己的夫人们一起陪着老太太赏花。小辈们各得其乐,或是三两说着话,或是跟着有模有样地点评今年的菊花。
林重影在与谢玄目光对上的那一刹那,立马收了回来,假装欣赏着面前的菊花。但见菊花白玉成丝,日光之下隐有透明之感,花瓣尖勾滴似泪,正是方才谢家人盛赞的美人垂泪。
她赏着花,别人赏着她。
当她无意识用指尖轻触花瓣时,谢问恨不得上前来握住她的柔荑。
“二公子。”羞羞怯怯的声音响起,正是不知何时来到谢问身边的红袖。红袖低着头,生怕被人看见自己的手在自家公子掌中,又沉迷于此时情意,不愿将自己的手抽离。
谢问心荡神驰着,只把她当成不远处那个朝思暮想的美人儿,不由得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影妹妹。”
听到这声低低的呢喃,她满心的欢喜化成嫉妒幽怨。
床笫之间情到深处,她也听到过这声“影妹妹。”甚至是今早她叫醒二公子时,也听到这样的呢喃,然后就被自家公子拖回纱帐内胡闹。
二夫人以为是她不知分寸,为得宠爱痴缠二公子,把她叫过去狠狠敲打一番。她不敢为自己争辩,更不敢提二公子心里惦记着的是林家四姑娘。
林四姑娘若是知道二公子的心意,必定很欢喜吧。
她黯然着,神伤着,身体却下意识靠近谢问。
谢问突然变了脸,因为他看到自己的三堂弟出现在视线中,正朝着他想去的地方走去。他猛地推开靠在自己身边的人,步子刚一迈就被人叫住。
叫住他的人是谢玄。
谢玄制止他后,很快到了谢为面前。
“三郎也喜欢这美人垂泪?”
“大…大哥。”谢为心虚不已,脸也跟着胀得通红。“我…我就是想看看。去年园子里才几株,没想到今年长了这么多。听说这美人垂泪是延妃娘娘眼泪所化,有个同窗向我讨要过,我想摘一朵送他……”
他越说声音越低,也不知怎么的,明明大堂兄没有说破,眼神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他却觉得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看穿,羞愧到无地自容。
若是从前不知也就罢了,如今他已知影妹妹……他还是忍不住想靠近,此等行径卑劣龌龊,大堂兄一定对他很失望吧。
“既是同窗所求,倒是不好拒绝。摘一朵花,不如送一粒种,待到花尽时,你送他些花种,想来比送花更好。”
“大哥言之有理,我…我今日便不采了。”
谢为说着,如释重负般转身往另一边走,至始至终都没有抬头,一不敢看谢玄,二也不敢看不远处的林重影。
林重影心道,这位谢大公子果真说到做到,当真会约束谢三。
为表谢意,她感激一笑。却不想谢玄竟然皱眉,那不悦的态度的仿佛她做了什么烟视媚行之举,污了他的眼睛。
罢了,不让谢就不让谢吧,反正约束自己的堂弟们,也是他应该做的。
她如此想着,继续赏花。
先本她落在后面些,林有仪和谢家的姑娘都有前头,这一转身才发现,谢大姑娘谢舜英不知何时也在。
谢舜英赏的不是开得正艳的花,而是那些开残了开败了的花。那凄怜的神态,伤感的模样,哪里是赏花,分明是哀思。
“无可奈何花落去,为谁娇艳为谁谢。”
听这语气,是为花可怜,也是为自己可怜。
林重影约摸明白她的自艾自怜来自哪里,原因无他,唯姻缘二字。
三房虽是庶出,她却是三房的嫡长女,亦是谢家这一代姑娘中的大姑娘,早年就与谢家的世家叶家定亲。
巧的是,叶家长子非嫡出,同她定亲的正是叶家的庶长子叶庭兰。说到叶家那位大公子,除了老实憨厚外,府里的下人们再也说不出其它的优点。
一个世家子被人称道的优点是老实憨厚,说明一是没有才情能力,二是连五官端正都算不上,或许应该用另外两个字形容,一个是笨,另一个是丑。
她有又笨又丑的未婚夫,确实可以自我可怜。
林重影不无自嘲地想着,自己连又笨又丑的未婚夫都没有的,有的只有满脑子左拥右抱的夫主,比她更可怜。
这样的可怜何以解,唯有金银。
这一日府里所有的下人都有赏钱,小辈们也都从谢老夫人那里得了红封。老太太大方,人人都有份,包括林家姐妹俩。
老太太给红封时还夸了一句,“这孩子瞧着真不错。”
“长得也不错。”陆氏接了一嘴。
四夫人听到这话,微微一笑。
便是魏氏,也说了一句中肯的话,“是个懂事的。”
林重影知道老太太夸她,应该是听说她帮着算账一事,以为她是个不爱张扬,默默干活之人,完全符合妾室的标准。
大夫人喜欢她,她能感觉得到。而四夫人的善意一是源自本身的性子,二是她今日戴了另一朵与衣裳颜色相似的绢花。
至于魏氏,原因和老太太差不多。
她捏着薄薄的红封,猜想里面应是银票。秋水般的眸子四下一扫,见无人注意自己时,赶紧偷偷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张一百两面额的银票。
当下大喜过望,唇角微微扬起。
几乎所有人都朝前走着,却还是有人不经意地回头,那双清冷的眼睛看破她一切小动作,对她的印象又多了一个:爱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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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出了园子,落座在戏台下。
这大户人家的规矩多,哪怕是看个戏,什么人坐什么位皆有讲究。但规矩之外是人情世故,长辈们盼着小辈们和睦顺遂,尤其是定了亲的小辈,通常在这样的场合中会被允许坐到一处。
谢问和林有仪便被安排到一起,身边随侍着各自的下人。
林有仪今日穿的也是新衣,水红色的衣裳,并同颜色绣花的面纱。为了掩盖眼角处的细疤,还特意描了花妆。
她满心以为自己这般精心打扮,谢问多少会看自己一两眼,不想谢问一坐下,那双含情的目光追随的却是别人。
很快两边的戏台拉开帷幕,戏子们粉墨登场。
侍候的丫环们穿梭着,不时上点心果盘,以及添着茶水。她死死压抑的嫉恨无处宣泄,当有丫环给她添茶水时,她一个挥手过去。
那丫环不察,险些摔在地上,茶水也洒了一地。
她瞬间换了一副面孔,端着大方得体的样子,道:“我并没有烫到,不打紧的,你再去换一壶茶便是。”
长辈们看过来,见此情景,一目了然,对她的态度都很满意。
这时她身边的易人指了指地上,问:“地上怎么洒了这些果脯?”
众人看去,果真见地上洒了好些上等的果脯,而林有仪桌上的果脯满满当当。很显然这果脯不是从桌上掉落,而是丫环自己掉的。
那丫环已经跪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这些果脯,不会是你偷拿的吧?”易人这一质问,吓得那丫环连连否认。
林重影原本没怎么在意,在听到那丫环的声音后,立马站了起来。明明心里着急,说出来的话却是低低怯怯:“不是她偷拿的,是我赏给她的。”
那丫环抬起头来,正是福儿。
福儿是后院的杂事丫环,平日里负责一些晾晒的活计,不拘是晒花晒菜还是晒果脯都是她的工作,所以这些果脯应是她自己私藏的,今日正好拿出来当零嘴。
有人出了头,说果脯是自己赏的,这事自然揭过。
谢问想讨心上人欢心,随手赏了福儿一盘点心。
福儿千恩万谢,退了下去。
这么点小事没人会在意,除了林有仪。
林有仪死死绞着手里的帕子,嫉妒使她脸部扭曲。幸亏有面纱遮掩,连离她最近的谢问都没有看到。
谢问的心思全在林重影那边,这一点让她更是大恨。
林重影没看他们,也知道他们都在看自己,一个眼神让人觉得腻,另一个让人觉得烦。与此同时,还有人在看自己。不用抬头,她也知道是那位时刻盯紧自己,生怕自己逮着机会败坏谢家门风的谢大公子。
谢玄确实在看她,清冷的目光隐有探究之色。
此女不愿为妾,又曾在二堂弟面前卖弄过美色,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装过可怜,且还是爱财之人。如此品性应当最是满腹算计自私自利之人,又为何会替下人解围?
这林四……
他竟然有些看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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