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也巧得很,不知是不是与王五定了亲的缘故,总之从三岁之后,柳离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转起来。虽不至于像正常人那样健康活泼,但至少不用担心有性命之忧了。
柳老夫人心中越发高兴,一心认定那王五娘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故而当得知这孩子生下来就是个傻子的时候,她也从未生出过半点想要退婚的念头。
柳家长辈都知道王五娘是个傻子,唯恐柳离知道真相后闹着退婚,素日里个个都噤若寒蝉。柳离的阿娘生性更是懦弱,唯恐忤逆了婆母的意思,对儿子更是半点真相都不敢透露。直到半年之前,两家人订下了婚期之后,柳老夫人才将孙儿叫到面前,慈爱又不失威严的道明了真相,分析其中种种厉害关系,最后就连柳家的名誉都搬出来了,这才迫使柳离低了头,不情不愿的应承下了婚事。
如今再回想起那日光景,柳离仍旧忍不住有些头疼。当初为了说服他娶王五,祖母不惜动员全家人上阵。眼下他要想将那女人休离,倘若拿不出有力的证据,怕是难以堵住悠悠众口。
正当柳离在心中思量对策之时,便听见门外刘管事唤了一声:“禀郎君,适才六安居的大婢珊瑚过来传话,说是老夫人惦念孙儿,叫您明儿一早就过去请安。”
柳老夫人信佛,早上素来有做早课的习惯。眼下既然传话叫他早过去,想必就得赶在她做早课之前了。
柳离疲倦的揉着额头,扬声回了刘管事一句:“晓得了。”
那厢刘管事不再多言,静悄悄的退了下去。柳离又在水中浸泡片刻,直至水温变低,这才长腿一跨出了浴桶。
冬日的夜晚浸骨般寒凉,柳离此番回来的太急,屋内并没来得及生火。眼下他又不愿去紫竹居与王五相看两厌,故而也只好冷被冷枕的将就一宿。
白日身体遭了罪,乃至这一宿睡得也不怎么安生。次日天还没亮,柳离便打着喷嚏醒来。刘管事尽忠职守,一早就已经在门外候着。听见屋内有动静,连忙推门而入,将屋内烛火点燃,旋即便端来热水供主子梳洗。
柳离这一夜又受了寒,眼下头脑昏昏沉沉,脸色也有些难看。自成年以后,他已经许久没生过大病。刘管事见他状态如此糟糕,心道不妙,连忙关切道:“郎君若是觉得身上不爽,奴才这就出去请郎中。”
柳离一听郎中二字,立时就感觉头皮发憷。他自小就拿药汤子当水饮,受够了那又涩又苦的味道。这几年好不容易才摆脱药罐子,断然不想再尝受一次。故而板着脸一本正经的忽悠道:“不必。我只是昨夜休息的不好,一会回来补个眠就成了,无须惊动郎中。”
刘管事细胳膊拧不过大腿,纵使心中将信将疑,却也不敢再多嘴管主子的闲事。
柳离收拾打点完毕,外面天色才到五更。复又在屋内磨蹭了片刻,待窗外天色微微放亮,这才叫刘管事提着灯笼出门。
柳府是个七进的大院,潇湘馆位处府中的最西头。此处位置虽然有些偏僻,却耐不住有一个最大的好处——那就是距离女眷们居住的内院很远、非常远,远到她们每次过来串门,都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坐下休息很久。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不愿遭这份罪了。一个两个宁愿躲在房里绣花玩,也不愿再往潇湘馆跑。
柳离生性本就孤僻,旁人不来打扰,他反倒更自在一些。只是脱离人群太久,难免会遭人淡忘。即便是以前他还在府里的时候,柳老夫人也很少召见他。今次要见的这般着急,想来怕是有事要说。
想起昨夜下人们惊慌失措的场面,柳离不由得一声冷笑。若他猜的不错,定然是与那个装疯卖傻的女人脱不了干系。
一主一仆迎着冬日寒风疾步前行,行至柳老夫人所住的六安居,已然是半个时辰之后。柳离扯出手帕擦了擦额间冷汗,正当掀帘子进屋,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身穿大红描金百鸟朝凤齐腰襦裙、略显臃肿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中。
看见裴九这副装扮,柳离差点没忍住笑出了声。若他记得不错,这女人身上穿的乃是当初成亲时的喜袍,就连头上那副流苏百花嵌明珠的金冠,也是当时拜堂才戴过的。眼下这非年非节、非礼非俗的日子,她却将自己装扮的这么隆重,心中指不定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联想昨夜她甫一见面就对自己上下其手、摸摸索索的流氓样,柳离心中就是一阵恶寒。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警醒,打定主意要离那个厚颜无耻的女人远一些。
却不知裴九光顾着心里难受,根本没注意面前还站着个大活人。
自从昨日被柳离这张馅饼砸了之后,裴九是又兴奋又激动,回到紫竹居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方才睡下。清早天还没亮就被四喜拖出被窝梳洗打扮,裴九困得睁不开眼,索性倒在四指怀里,由着这二人给自己折腾。
可是裴九万万也没想到,四喜那丫头竟如此丧心病狂,满柜子的衣服她挑哪件不好,偏偏将王五成亲时候的婚服拿了出来。
裴九迷迷糊糊被人换上了衣服,挽起了高耸的发髻,直到带上流苏金冠,脑袋被压得差点掉在桌子上,这才发现情况有些不妙。
吃力的抬起头里看了一眼,裴九差点被镜子里的自己给吓昏过去。只见那镜子里的人脸如面盆,唇似抹血,其妆容之惊悚,活脱脱像地狱归来的厉鬼冤魂。裴九撇了撇嘴,快被四喜惊天地泣鬼神的手艺给丑哭了。只是眼下大局已定,重新梳洗已是来不及,只得咬牙切齿的忍着。
裴九所居住的紫竹居倒是距离柳老夫人的六安居不远,收拾完毕之后,趁着时间还早,她便顺手捡了几块点心塞进嘴里。本打算简单充充饥,却不想这一吃就有点控制不住,直至小腹鼓出了一个圈,腰带勒得她喘不过气来,这才意犹未尽的收了口。
柳离看见裴九的时候,她正在偷偷用手掂量肚子上那一圈肉。自从变成王五之后,她整日好吃懒做,不知不觉中身体已经胖了一大圈。这王五娘的身材本就丰腴,如今再胖上这一圈,简直真要跟那仕女图上的画像有的一拼了。
裴九正当发愁之际,猛然听见身前有人发出一声嗤笑。受惊抬头望去,但见身前三尺之处,站着她日日夜夜魂牵梦绕的心上人。
今日虽然有风,天气却很不错。二人在门外站这片刻的功夫,清早第一缕阳光已然冒出了头。金灿灿的阳光打在柳离身上,给他苍白的脸上镀上了一层金光。
柳离今日穿了一件吴绫织金长袍,袍外罩着玄色披风。他素来喜鹤,几乎每件衣服上都会绣一两只。今日的花样绘在袖口和衣襟处,冷风吹过衣袍之时,但见那衣上白鹤翅膀翻动,恍若要引颈高飞一般。
此时的柳离就宛若那九天下凡的谪仙一般,俊美又不失清冷、清冷中又自有一番傲骨。裴九叫他迷得五迷三道,隔着眼前一串串流苏金穗,不觉看的有些痴了。
感受到对面那火辣辣的目光,柳离下意识的皱了皱眉。虽隔着穗子看不清那女人的脸色,想也知道不会正常到哪里去。想到昨夜发生的种种,柳离心中莫名有些烦躁。
刘管事眼见着自家郎君脸色越来越难看,连忙上前打开帘子道:“老夫人定然已经等急了,郎君还是赶快进去吧。”
柳离冷哼一声,扭头便进了门。
自家郎君这般冷心冷肺,四喜心情更加失落。纵使知道娘子感受不到这一切,却仍旧牵着裴九的手安慰道:“娘子别伤心,万事都有奴婢在呢。等下进去见到了老夫人,奴婢定然得好好跟她说道说道……”倚仗柳老夫人对自家娘子的重视,四喜说起话来底气十足。
却不知裴九此时光顾花痴柳离,根本没空悲伤。眼见着那男人衣袂飘飘的身影消失在门里,她提起裙摆屁颠屁颠就要撵上去。
四喜碎碎叨叨念了一通,话音未落,就见自家娘子闷着头正欲跑路。连忙手疾眼快的抓住人,嗔怪道:“娘子又不识得路,走那么急做什么!”经她这么一提醒,裴九才想起自己的身份,连忙垂下头,尽职尽责的扮演起傻子。
虽是一家之主,但柳老夫人所居的院落并不算大。裴九和四喜快步往里走,片刻之后就来到主屋门前。许是听到了门外的动静,打门里迎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婆子。
这婆子穿着一身越罗缠枝菊花暗纹夹袄,下身着同色的袄裤。看见四喜和裴九,婆子微微颔首道:“老夫人一早就在屋里等着了,二位快随我进去。”
从见面之时,这婆子就始终板着脸不苟言笑,声音也是刻板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裴九偷着抬头瞄了一眼,见她满面皱纹,脸颊瘦成两个小坑,一只眼睛似乎有疾,瞳孔呈现出诡异的青白色。
裴九觉得这婆子有些眼熟,闷头想了半天,方才想起来,最初她附身在王五身上的时候,似乎就是这个婆子指使下人将自己抬回的紫竹居。当时她正迷迷糊糊,见这婆子面目丑陋,还以为是地府勾魂的使者。如今看来,她不光是个大活人,且还应该是个身份不低的大活人——光凭她身上戴的那几样价值不菲的首饰,足见得要比四喜高上好几个级别。
正当裴九闷头揣摩这婆子身份的时候,那婆子也在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裴九。
四喜觉得这婆子眼神有点不对,上前一步将裴九挡在身后,端着笑脸问道:“不知老夫人这么早召见娘子,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李嬷嬷从裴九身上收回目光,不疾不徐的说了一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裴九心中正当松一口气的时候,便听那婆子又大喘气的说道:“老夫人就是觉得昨日娘子从府中消失的太过蹊跷,想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查查清楚。眼下珊瑚已经去外院提那车夫过来受审,正好郎君也在,两厢一对峙,或许就能将事情问出个大概了。”
裴九:“……”
她觉得,事情可能要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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