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使,你在吗?”
一人敲着沈守玉的门,轻声唤着。
沈守玉一听声音立刻捂住了牧云格的嘴,摇了摇头。
牧云格立刻明白,躲到了屋内钿螺屏风后。
沈守玉颤抖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但他实在抖得厉害,茶水撒了一桌子,他本打算用袖子擦,却见小西将军已经被沈和放了进来。
见主人窘迫,小西将军愣在当场。他看了看满是水的桌子,再看了看自己珍爱的书,愣是没向桌子迈出一步。
沈守玉还是懂小西将军的,他用袖子把桌子上的茶水抹去,伸手做了个请。小西将军才如大姑娘一般坐下,但他却未将他的书放下,而是放在自己腿上。
沈和终于看明白了递来了布。小西将军却伸手一拦,用日语拒绝了。
沈守玉并不会日桑国语,倒是他收养的小厮沈和日桑语和汉语流利异常。他和小西将军交流,他都要常伴左右做翻译。
小西将军终于开口了,沈和立刻翻译。
“夤夜而来,打扰贵使,还请贵使莫要怪罪。实在是贵国书籍博大精深,老朽很多地方百思不得其解。还望贵使能指点一二,助我勘破迷津。”
沈和翻译的直白,但牧云格听得出,对面这个虽然是个一军统帅,却谦逊有礼,十分好学,而且还不耻下问。
沈守玉瞥了瞥小西将军的书,书封上写着《三国演义》。这个他常听茶馆里说书先生说,并不觉得难以应付,便点头道:“将军速速说来,我必将知无不言。”
小西将军见沈守玉如此轻率有些迟疑,片刻才道:“我读此书不下十遍,但常常有一问,萦绕心间终不能解。”
他说完又踌躇得看了看沈守玉,仿佛下了什么很大的决心般。“此书中我最敬卧龙先生,经天纬地之才,谋算天下之能,先主得此人,真是汉室之幸事。早年先主流离失所,三顾而得卧龙先生相助,连东吴,战赤壁。先主才得蜀地而分天下。但鄙人读此书,却觉先主入蜀建国后,很少提及先生,即使几次征吴也未见卧龙先生的身影。”
他自知说的多,怕沈和翻译不过来,特意停了停。直到等沈和翻译完,才继续道:“先主白帝城中病逝后,卧龙先生才再度出山,助蜀伐魏。”
当沈和翻译完这句后,沈守玉面露疑惑,这老儿到底要问什么,他这不是都知道吗?
小西将军一想到自己所困终将得解,长长地舒了口气,道:“为何先主在入蜀后弃用卧龙先生。若用卧龙先生征吴定能获胜,先主也不至于饮恨白帝城。是卧龙先生做了什么错事,让先主厌弃吗?”
沈和翻译完,全屋的人都沉默了。所有人多多少少都听过那段历史,但很少有小西将军这般细心,发现如此细节。
屏风后的牧云格开始有些钦佩眼前这个日桑国老人的心细如发和善于思考了。
是个好对手。
若是没有秦慕琅,牧云格还真应付不了这个问题。但对于被海量知识冲击的秦慕琅来说眼前这个学术问题也不是难事。牧云格知道秦慕琅的小心思,只要能帮到李若松,她愿意倾囊相授。
秦慕琅的记忆是一个叫《百家讲坛》的电视节目,里面一个老头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个问题。牧云格感叹秦慕琅的耐心,居然还仔细听完了。
沈守玉可没秦慕琅这个金手指,但他是谁?他是个擅吹牛擅唬人的生意人,他并不觉得小西将军的这个问题难回答。
于是他抿了口茶,润了润喉咙,张口便来:“这巴蜀我去过,美人虽多,但甚为潮湿,那里人为了对抗这湿毒,多食用花椒,辣椒。或者吃一种边烧边煮的食物。我们普通人初到此地,极为不适应。卧龙先生定是也着了道……”
牧云格在屏风后听了,讪笑了笑,觉得这脸都快被这没文化的丢光了。还好沈和就靠在屏风边,她将匕首从屏风缝隙间刺出,点到沈和。
“按我说的翻。否则我杀了你。”
已为匕首所制,感受到杀意的沈和很快顺从,听着屏风后女人的低语翻译道:“先主入蜀,本就为客,为了维护蜀国的稳定,几乎没有大幅更换蜀国本来的官僚系统。并且为了让获得蜀国人的支持,保留了以李严为首官僚们。”
说完这句,牧云格故意停了停,想看看听者的反应。待沈和翻译完,果然小西将军脸色难看了些。他和清正何尝不是诸葛和李严。一个外来提拔的商人,一个出自世家大名的武士。
牧云格见鱼儿已经上钩,继续道:“天下皆知诸葛之能,蜀人岂能不知。先生以法治蜀,刑赏一统于法。李严之众如何能容的下先生。谗言秽语日日吹入先主耳中,纵先主心如明镜,也会顾忌蜀人势众,暂时搁置先生也不失为一种保护。”
沈和虽翻译,但十分不解其意。
小西将军却感同身受,他何尝不是在众多武士排挤下走到了今日,骂他的污言秽语何时少过。他虽一言不发,但颤抖的手已经不能自持,挪到了被水污过的桌上。
牧云格见效果不错,最后还来了句总结发言:“先生在蜀国如苍龙在野,只能暂隐锋芒,韬光养晦,静待时机。”
此时沈守玉正说到自己第二次入蜀受了湿气,拉了一天肚子的情节。一边说,一边想起自己当时拉的快要虚脱,差点死在路上的遭遇,一把子眼泪都要落下了。抬眼见对面的小西将军脸色凝重暗沉,还以为他与自己共情,生了知己之感。刚想上去握住他的手,却听他低低地用蹩脚的汉语重复着,“苍龙在野,苍龙在野。”
这时他感到不对,回头不解的看了看沈和。却见沈和满头是汗,动都不感动。他离屏风近,很快发现了端倪。暗叫这女人胆子真大。
他缓缓的转过头来发现小西将军居然还沉醉在苍龙在野的境地里,丝毫没发现对面的鬼把戏。
这让身守玉略略把心放下,仔细去看才发现小西将军满头是汗,整个人不停地抖着,幸亏上臂依着桌子,才显的没那么明显。
如此张皇无措的他,让沈守玉突然有一种错觉,牧云格说中了他的心事。但他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以牧云格的距离,能看到小西已很勉强,如何谈的上看透。
小西将军虽迷茫,却还清醒。他深知对手正是利用他身份的弱点,所以连解读都从他的心病下手。
他略略收敛了心神,敛眸轻笑道:“上国贵使,如何韬光养晦,还请贵使明鉴。”
沈守玉也想看看屏风背后的牧云格如何做解。却觉得此刻若转头,定被眼前的小西将军看出破绽。索性他静气凝神等着牧云格的答案。只要她答案一出,他这边胡诌些,自然瞒得过的。
可屏风后面却突然静的可怕,久久没有声响,连沈守玉都心急了,手不停地摸索着茶杯,轻咳了数声。
牧云格的台词早就备好,但刚要脱口,却突然一凛。心道居然着了秦慕琅的道。心下暗叹秦慕琅这小女人忒大胆了些,居然自己描画起历史,让历史成了她的攻心利器。反倒让她成了棋子。牧云格冷笑一声,自愧不如的退出了身体。
夜风凉凉,许久之后屏风后才传来女子怯生生的细语,沈和立刻翻译,沈守玉也开始了他的表演。
“将军此刻占着平城,已经成了众矢之的。我给将军两策,上策,以守为攻,借平城灭明军,一路攻城拔地,用泼天的功勋,换自己的保命符。下策,和明军和谈,让出平城,争取战争早日结束。”
沈守玉听完有些不解。这上策明明听着就是催命符,而下策更是在侮辱人类智商了。
就在他考虑如何演出这份故作深沉的智障表情时,对面的小西将军眼睛却一亮,拍掌站了起来。此刻他已经不需要沈和翻译了,小西将军看来十分满意,甚至有些激动得手舞足蹈。他特意过来握住沈守玉的手,拉近他的身体,将那份感激化为拥抱。
被小西将军抱着沈守玉有些茫然。他猜不透这个平日里智商正常的人会选哪一个。但他又不敢问,讪讪地笑了笑,不知是福是祸。
秦慕琅糊弄小西将军的上下两策虽然看似荒唐,却给了描绘他两个极端的结果,好比给他的思路设置了两条栅栏,人是懂得趋利避害的。所以小西将军只会在这两条栅栏中的灰色地带探究他的未来。而他的指路之灯已经成了韬光养晦。
他若战,已无锐气,他若和谈,也已开始收敛锋芒。
下一步,便是让他走入她和宋应元设计的陷阱。只是以她的境地,必须要以身赴局了。牧云格正是看到自己即将面临悬崖,才及时收手,让出了身体。
沈守玉许久才回过味来,小西将军那刁钻的问题,若直言战或和,便入了他的局,让他明白你的目的。反而那荒唐的答案,绕过了陷阱,反给他设了套。
想通后的沈守玉心下不由佩服,慢步来到屏风后。只见那女子扶屏风瑟瑟发抖,苍白的脸上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满是惧色。
沈守玉本能地上前一步,扶住她。微靠在他臂膀中的秦慕琅柔弱的仿佛春日的拂柳,让沈守玉心下一动,怜惜之余不由想起刚刚马车里神挡杀佛的凶悍女人,这是一个人吗?
他刚想张口问,那女子仿佛失去了最后一口气,直接瘫倒在他怀里。
部分观点出自田余庆先生的《秦汉魏晋史探微》,也许也有《百家讲坛》的功劳,不要细究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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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三国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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