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途是在是在日头快落山的时候醒的,睁开眼看着头顶露出的椽木和茅草,以及房梁上挂着的大大小小的笼子,心里有些伤感,有些失望,还有些茫然。
“二丫来给娘帮忙,你爹今儿个回来,咱做点儿好的吃。”院子里李香声音带着欣喜,紧接着传来二丫的欢呼声,“我爹要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伸手摸了摸额头的伤,梦里尖锐的疼痛似乎还残留其上,钱途深深叹了口气,缓缓起身,掀开身上的布单,下炕穿好鞋,他走到铜镜前,对着镜中有些熟悉了的脸做足了心里建设,方才迈步走出了屋门。
“啊,大哥,你醒了。”堂屋里,东面灶膛前,二丫坐着小板凳正添火,钱途刚出来,就被她一眼看见,清瘦的小脸立时堆满了笑。
钱途定了定神,目不斜视地径直从她身边穿过,刚出了堂屋,腿就被两双小手抱住,“大哥,大哥,来玩儿。”
钱途低头看去,腿上挂着的两个小孩儿也仰起小脸看他。
“小五小六,别缠着你们大哥。”西墙根的临时灶台前,李香正把手里团好的棒子面往锅边上贴,不忘提醒两个孩子。
小五瘪瘪嘴,放开手,小六却还在痴缠,“大哥,玩儿。”
“小五,小六,”二丫从堂屋里跑出来,用手一指东墙根,“你看看你俩干的好事儿,等爹回来,看他不收拾你们。”这院子不小,东西两侧建了厢房,不过和正房一样都是茅草房,东厢旁开了一小块菜地,种了些豆角黄瓜之类,时值秋季,虽有些老了,却还能吃,此时菜地靠墙的某处被挖了个坑,那一处的豆角架被挖的歪歪斜斜。
小六这下也顾不得钱途,飞快的收了手,跟小五两个跑到坑旁,用小手一点点的将坑填上,然后抱起坑旁放置的破瓦罐,就往鸡舍跑。
钱途偷眼看了看,瓦罐里一团蠕动的东西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收回视线,慢吞吞的走到西厢前的苹果下,这里放着几个小板凳,他随意找了个坐了下来,仰起头,看着树冠中流泻而出的光线发呆。
“大哥,你看啥呢?是不是在看果子,想让它们快点儿熟?我也可想呢,咱家的果子最好吃了,比狗子家的还好吃,狗子老拿着他家的果子显摆,我跟他说咱家的好吃,他还打我,可坏了……”小四不知何时坐到了他跟前,也跟着抬头往上看树上还有些青涩的果子。六岁的他,瘦小的似是只有四五岁,穿着一看就是三蛋儿剩下来的裤褂,上面缝了不少补丁,袖子和裤脚都挽了起来,露出细细的胳膊和脚踝,整个人都空荡荡的。他的模样在几个孩子中,算的上是最好的,偏生是个小话痨,一抓住机会就唠叨个不停。
“刺啦”青菜倒入油锅,诱人的香气顿时飘满整个院子,小四动了动鼻子,一脸陶醉,“好香啊,娘肯定放了好多油。”
帮着添柴的三蛋儿几不可察的咽了咽口水,在一旁玩儿的小五小六也跑到灶前,伸着鼻子,像两只要食的小狗,就是钱途都觉得嗓子里分泌出可疑的液体,没办法,平日做菜李香可舍不得放太多的油,只用筷子头蘸一点儿,炒出的菜水的吃不出半点儿香味,就这样还不是每顿都能吃到。
“我回来了。”钱银回来的时间不算早,好在赶上了最后一盘菜上桌。还没进院门,大嗓门就喊的人尽皆知。李香正在从锅里往外捡棒子面窝头,听见声啐了声,脸上挂了笑。
“爹……”先扑出去的是小五小六,他们年纪还小,又连蹦带跳的,被小四后来者居上,一头扑进了钱银的怀中,小五小六失了先机,只能一人抱了一条大腿可劲磨蹭。钱银这次在外呆了快一个月,也想家人想的紧,奈何他身上背着行李,手里还提着不少东西,实在腾不开手去抱几个孩子,只得用下巴在几个孩子头上挨个蹭了蹭。
二丫和三蛋儿到底大了些,虽也激动,却只是傻笑着接过钱银手中的包裹,李香在围裙上擦擦手,上前去从他后背上摘下行礼,郁闷了这多半日,终是有了主心骨。
“行了你们几个,把你爹放开,让你爹赶紧洗洗,这就开饭了。”李香临走前,看着钱银两手用力抱起小四,小五小六也都仰着头等着的样子,无奈的摇头。
抱完小四,钱银又抱起小五小六,小五小六抱着自家爹爹的脖子,在他脸上面糊不少口水,方才让爹爹将他们放下。钱银蹲下身子,将三个孩子攒到一处,神秘秘地道:“你们看爹给你们买啥了。”说着话,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来。
还未拆开,便散发出一股甜香,三个孩子的眼睛霎时都亮了起来。小六嚷嚷着:“糖糖……”高兴的直蹦跶。
捏了捏她的小鼻子,钱银打开纸包,里面果然是一颗颗褐色的糖块,钱银给三个孩子一人抓了几颗,又把二丫和三蛋儿叫过来,一人分了几颗,几个孩子小心翼翼地捧着手心里的糖,就像捧着这世上最珍贵的珍宝,都不舍得马上吃,只小六忍不住添了两口,眯着眼睛道:“甜。”
安抚了几个小的,钱银转回身就往苹果树下走。
钱途正神游天外,鼻端突来的一阵甜香让他下意识看过去,就见钱银蹲在他身前,正笑眯眯地看着他,未说话前先摸了摸他的头,将手中的糖果连同纸包都塞到了他手中,也不期待他能回应,又笑着摸摸他的头起身离开。
钱途愣愣地看向手中的纸包,里面躺着几颗糖,是做工最粗糙的那种,大小薄厚,甚至形状都不统一,不知为何,往常便是最最昂贵的进口糖果也只尝尝便罢的他,竟觉得这糖果定美味无比……
捻起一块放到嘴里,钱途闭着眼慢慢品尝着里面的味道。果然做工简单粗糙,味道单一,甜到齁嗓子,钱途猛地咳嗽两声,把黏在嗓子上的甜味顺了下去,一睁眼,就被凑到他眼睛低下的小脑袋吓了一跳。
“大哥,”脑袋的主人紧紧盯着他手中的糖块,咽了咽口水,“大哥你的糖好多……”钱途定了定神,看看自己手中的糖,比比正躺在小四手心的三小颗,确实多了好几颗,顿觉愧疚,再看小四身后还跟着小五小六,都伸长了脑袋盯着他的手,又有些哭笑不得。
“嘘……”伸出手,将手中的糖块分了三颗给小四,又给了小五小六一人两颗,剩下的一颗,钱途顺手扔进嘴里,冲着三双傻呆呆看向自己的眼睛,竖起食指贴在唇边,眨眨眼,让他们不要声张。
三颗乱蓬蓬的小脑袋齐齐点了点,小四转着一双大眼睛还往四周看了看,也学着钱途的样子“嘘”了声,小五小六试了几次,都学不会,只得放弃,攥着糖摇摇摆摆的走了。剩下小四还蹲在原处,捻起一颗糖放到嘴边又放下,反复几次,却只舔了舔,小声说了声:“谢谢大哥。”方心满意足的离开。
晚饭是小米粥贴饼子。饼子依然是玉米面的,不过这次里面掺了些白面,一面煎的金黄,吃起来细腻不少,小米粥熬得很是粘稠,热菜也有三盘,素炒小白菜,素炒豆角和溜豆腐加上一盘凉拌黄瓜,与平日相比确实丰盛不少。
“这次的东家挺厚道的,说好了三十文一天,今天只半天也算了整工,又管吃管住,这次挣了足有六七百多文,这下秋天咱家就不愁了。”钱银大口吃着饭,边跟李香说。
李香听着也高兴,“那敢情好,今年收成不错,等粮食下来,交了税再还能剩下些,明年咱们就不用再借粮了,还能攒下些钱,正好眼看着就要割菽子了,过两日我去县城割些肉回来,咱们加加荤。”
“哦,吃肉,吃肉。”听到肉,小五高兴的手舞足蹈,其他几个孩子脸上也露出喜色。钱银点点头,“等过了秋我再出去一月半月的,到时候就能把欠你娘家的钱还一部分了。”又问道:“宝儿的头是怎么伤的?找老六看过没?”虽说钱途头上的布条已经拿掉,可刚才他摸钱途的头时,还是看到了他额上的伤。
李香脸色黯了黯,道:“老六看过了,说是伤的不轻,流了不少血,也不知是怎么伤的,也赖我没看住,被人送回来的时候人都是昏的,也没人说出个所以然来,这几天看着好了不少,就是人忒爱睡觉,我思量着明儿个再叫老六过来一趟。”
“嗯,”钱银的眉毛皱了皱,“明天我去叫老六,正好要割菽子了,跟他家借两把镰刀和把算。”
“是该借两把,”家里二丫和三蛋儿都能上手了,李香附和,又想起一事,道:“对了,顺便把药钱给老六送去,先前一共是五十六文,明日看看要是还用药,再算。”
“好,”钱银点头,给几个孩子都夹了些菜,也给李香夹了些,李香脸不太明显的红了红,嗔道:“吃你的吧。” 过了会儿,却趁着孩子们不注意,给钱银也夹了一筷子。
说说笑笑吃完了饭,二丫帮着李香把桌子收拾好,碗洗净,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又乘了会儿凉,便各自回屋歇着了。二丫带着小四住在东厢,钱途和三蛋儿住在西屋,李香和钱银则带着小五小六回了东屋。
进了屋,把怀里已睡着的小五小六放下,钱银点着油灯,拿过回来时提着的一个小包裹,递到李香跟前,黑黝黝的脸有些发紫,“这……我给你扯了几尺布,过了秋,你做件新衣衫吧。”
“我还有衣衫呢,花这钱干啥。”李香接过包裹打开,就着昏暗的灯光,看着里面带碎花的布料,嘴里责怪着,脸上的笑意却是遮也遮不住,“这布织的倒是挺仔密的。”又仔细的折起来,用包袱皮包好,放到柜子里,又把钱银带回的其他东西都归置整齐,方才上炕。
吹灭油灯,李香却没躺下,钱银这一日受了不少累,早困了,打着哈欠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我睡不着,”坐在黑暗中,李香的声音有些低哑,“今儿个前晌你娘叫我过去老院了一趟,你猜她是想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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