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啥？”左右都是女人家的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钱银揉了揉眼睛，不甚在意地问道。
“干啥，哼哼，你娘要给咱家二丫找婆家呢。”
“啥？”这回钱银清醒了不少，腾地坐起来，“二丫才多大啊，就找婆家。”
说起这个，李香眼圈红了，白日里在老院、在孩子跟前她可以强撑着，此时在自家男人面前却怎么也撑不住了，知道他累，可她憋了一肚子的话，不说出来就快憋死了，“二丫十三了，真说的话也不算小，左近大多是这个年纪开始踅摸婆家的，我想着要是个正经人家，家境人品都过得去，倒是可以相看相看，哪知道……哪知道你娘提的却是……却是十六盘的柳瘸子家……”李香的眼泪下来了，哽咽着道：“上下庄住着，谁不知道柳瘸子家就一个儿子，还是个傻子，你娘这是要把二丫往火坑里推啊！我知道，当初因着大宝的事儿，她心里一直记怪着我，可二丫是她的亲孙女啊，她怎么就能忍心，怎么就能忍心……呜呜……”
听着李香压抑的低泣声，钱银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心疼女儿，气愤老娘，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妻子，憋了半晌，方瓮声瓮气地道：“这事决计不成，明儿个我去跟娘说。”
李香哭了会儿，擦擦眼泪，道：“你不用去了，我已经回绝了。不过，我觉着这事儿肯定有大嫂在后边捣鬼，一准儿消停不了。我可跟你说好了，惹急了我可不管这个那个的，谁也别想好，到时候你可别拉着我。”
“嗯，”钱银闷声道：“你别气了，这大半夜的，该睡不好了。”拽着人一齐躺下。李香倒也没挣扎，翻个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轻声道：“我知道你孝顺，好歹是你娘，不愿我俩闹的太生，可你得为二丫想想。想当初，大宝……大宝发病，咱们的心思都在大宝身上，都没怎么顾得上二丫，几岁大的孩子就要帮着家里做事，这几年更是家里外面一把抓，你看看村里她这么大的丫头，哪个出来进去的不拾掇的漂漂亮亮的，就咱家二丫那脸和手粗的跟汉子似的，你看着不心疼？咱已经够对不住她的了，要是再任由娘和大嫂作践，咱还配当爹娘么！”
“咳，”深知母亲脾性的钱银叹口气，搂住李香道：“这些年让你为难了。”
“我有啥为难的，”李香态度软了下来，“我这辈子也没啥大愿望，就盼着几个孩子好好的，大宝能够好起来，要是大宝好好的，咱家二丫也不至于被这么欺负。”
“会好的，你不老说咱家大宝是天上的仙童么，说不准哪天他在天上待腻了，就回来了……”
“你就记住这个了，我那不是为了骗你娘么，唉，要是能让咱家大宝好起来，让我干啥都愿意……”
“好了，别做梦了，快睡觉吧……”“你呀……”
屋里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想去茅房却被屋里的声音吸引的钱途方才挪动脚步，走了出去。
院子里，弯月如勾，晚风习习，闭上眼，耳中听见的是最自然的虫鸟鸣啼，鼻尖闻到的是最纯粹的泥草清香，远离尘嚣，远离嘈杂，远离世事纷扰，整个人都似空了一般，耳中直接聆听的是心底最深的声音……
时间流转，仿若一瞬，又仿若一世，再次睁开时，钱途眼中充满了坚定……
翌日。
天刚蒙蒙亮，钱银就醒了，望着窗纸上透过的光线估算了下时间，大约是寅时，便轻轻起身穿上衣服，把院里的水缸挑满，打了盆冷水擦了擦脸，抗上锄出了家门——正是耪最后一遍地的时候，家里还有几块地没耪完。
钱银走了大约两刻钟后，李香才醒来，看到旁边空了的被褥，也赶忙穿衣梳洗，这期间，几个孩子除去老大钱途都起来了，二丫三蛋儿还好些，其他几个都披头散发地耷拉着小脑袋，使劲揉着眼睛，李香看在眼中，不免心疼，想了想，道：“家里地剩的不多，又是耪的二遍草，你们爹也回来了，小四、小五和小六就不用去了，”又转头对二丫道：“二丫你也别去了，在家看着他们，顺便做早饭。”
“诶。”二丫正在梳头，闻言答应一声，小四、小五和小六一听不用去，眯着眼睛使劲点头。李香又嘱咐几句，这才带着三蛋儿匆匆走了。
三个小的都还没睡醒，二丫打发他们回去再睡，手脚利落地把东屋和院子打扫干净，给鸡舍的鸡槽里倒了水和米糠混着野菜的鸡食，猪是要饭后再喂的，倒是不着急，听见它哼哼，二丫抓了一把红薯藤扔进圈里。
这一通忙活下来，天都大亮了。睡了个回笼觉的小四小五和小六生龙活虎的起床，披着头发在院子里疯玩乱跑，二丫喊了几声，才挨个洗了脸，由二丫给他们梳了头发。
打发三个小的到旁边去玩儿，二丫方开始准备早饭，熬了新的棒子渣粥，又把昨晚剩下的贴饼子蒸在粥上，看熬得差不多了，便改为小火温着，自己拿着针线笸箩在苹果树下边看着三个小的，边绣荷包。
眼看日头一人多高，小四三个都跑到房檐下去玩儿，钱银、三蛋儿和李香才扛着锄，满身满脸又是汗水又是尘土的回来。
二丫赶紧递上布巾，把烧好的热水倒进盆里，李香洗完脸，喝了杯凉茶，问二丫：“你大哥呢？”
“还在屋里睡着呢。”在堂屋里放好桌子，二丫边摆好碗筷边道，小四小五小六在一旁帮着搬板凳。
“还睡呢？”李香皱了皱眉，抬脚就去了西屋，进屋见自家儿子果然睡得正熟，再看脸色没啥不对，神情也不见痛苦，才稍稍放下心，出屋来坐在饭桌旁，对二丫道：“给你大哥留些饭在锅里，当家的，吃完饭就去叫老六过来看看，大宝老这么爱睡也不是事儿。”
钱银也担心儿子，点头：“嗯，吃完饭我就去。”
正说着话，院门忽然被人敲响，钱银和李香对视一眼，放下碗筷跑去开门。谁知打开门，就看见自家门口不知何时停了一辆牛车，牛车四周围着不少村里的乡亲，车前站着几个人，都是生面孔，当头的是个四十上下的汉子，穿着对襟的细棉布衣衫，个头不高，一张三角脸，留着两撇小胡子，本就不大的俩眼微眯着，仰着头神情里带着三分倨傲。
“你们找谁？”钱银不认识此人，整个人挡在门口，暗含戒备。
“他二叔，”那人还未开口，杨氏自几人身后走了出来，笑的满脸花似地道：“他二叔你回来了，啥时候回来的？”
“我昨儿下晌就回了，”钱银眼睛不离开那几个陌生人，“大嫂这是怎么回事儿？”
“啊，”杨氏顿了顿，脸上笑的愈发灿烂，“弟妹该是跟你说了吧，这不，娘昨儿叫了弟妹过去，跟他弟妹提了二丫的婚事，说这两日就有人来家里相看二丫，可巧人今儿个来了，我就把人给领了来。”
钱银想起昨晚妻子说的话，上下打量当头那人两眼，虎着脸道：“你们回去吧，这事儿我们家不愿意。”说完就要关门。
杨氏哪里肯让。她过来前可是特意领着这些人在村里转了一圈，现在全村都知道今儿有人来相看二丫，要是让钱银把门关上，这戏可就没法唱了，当即上前整个身体挤进门里，让钱银关不上，边说：“他二叔你可不能这样，这可是说好了的……”一个要关一个不让，两个人一时僵持了起来。
“我说，”当头那人脸上现出不耐之色，“大妹子，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不是说他家愿意么？不愿意早说啊，等我们来了又来这一出，是不是觉得我们十六盘老柳家好欺负啊？”
“柳当家的，看你这话说的，他们不愿意我能让你们来么，”这人正是十六盘老柳家当家柳瘸子，真名柳金水，因年轻时跟人走商伤了条腿，被人叫做柳瘸子，几十年过去，真名倒是没几个人记得了。只是他虽瘸了腿，却也挣下了份家业，是左近有名的地主，仗着有钱，豪横霸道的紧，杨氏可不敢得罪他，赶忙解释，又对着钱银小声道：“他二叔，人家柳当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好歹给些面子让他们进去，不过是相看相看，人家看不看的上二丫还两说着呢，何苦得罪人？”
钱银为人老实本分，却也是牛脾气，任她怎么说，两手把着门就是不撒手，周围聚集的村民越来越多，柳瘸子越发不耐烦，一摆手，他身后几个身材强壮的长工都向大门围了上去，拽过杨氏就去推搡钱银，钱银哪里经得，两下就撒了手，几人把人巴拉到一旁，使劲推开大门往两边一站，柳瘸子一甩袖子迈步就往里走，哪料一脚刚迈过门槛，迎面一把扫帚就打了过来，柳瘸子还算反应快，赶忙后退一步躲过，却还是被梢子扫到脸颊，火辣辣地疼起来。
“谁！？谁他娘的敢打我？！”柳瘸子捂着脸张嘴就骂。
李香扛着把破旧的扫帚从院里走了出来，沉着脸高声道：“打的就是你，带人私闯他人宅院，论律法可是打死不论，只打你两下还是轻的！” 她见钱银去开门却久不回转，便出来看看，刚好看到柳瘸子几人闯门的一幕，二话不说抄起猪圈旁竖着的扫帚就打了过去。
“好啊，”柳瘸子这下不干了，跳着脚嚷嚷起来，“原是你家上杆子说愿意把闺女嫁给我儿子，我们才顶着日头过来的，这会儿又反悔，还打人，你们还有理了，好好好，我算知道你们钱家沟都是啥样的人品了，今儿个要不给我个说法，这事儿没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