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客厅阳光斜斜落在沙发一角。
白允然上楼回房,何阿姨在厨房洗碗。屋子安静下来,叶宛青端着杯温水,坐在靠窗那把藤椅上,目光落在江昱恒身上,开口语气依旧温缓:
“你在远舟工作几年了?”
江昱恒坐得笔直,神情自然:“五年出头了。”
“听瑾瑜说,她是市场部副总。”她轻轻点头,“那你是哪个部门?”
江昱恒顿了一下,仍保持微笑,语气平静而清晰:“我和她在一个体系里,我是公司合伙人之一,目前兼任运营总负责人,她是向我汇报的。”
客厅静了几秒。
叶宛青指尖轻敲杯沿,眉间那抹沉静微微动了动:“你是她的上司?”
“是,直属上级。”
“还是——老板之一?”她缓慢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确认,也像是忽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
江昱恒没有避讳,点头:“是的,阿姨。”
她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消化这个信息。
“我还以为……你们就是普通同事。”她的语气不再如午餐时轻松,而是变得略带迟疑,“我女儿向来不太讲私事,哪怕是我,也不常提起公司的结构和人事。”
“我理解。”江昱恒坐得很稳,语气沉静,“我和瑾瑜目前不是恋人关系,也没有越界做什么。这顿饭,是她知道您要来,我提出顺路过来看望。只是朋友的身份。”
叶宛青看着他,神情有些复杂——这不是她最初设想的局面。
她原本以为,他只是那个“住得近、关系好”的年轻人,是瑾瑜身边多年的朋友,或许有点默契,顶多有点暧昧,但她从没想过——他是她女儿的上司,是一个能决定她女儿升迁与否的人。
这其中的“权力落差”,让她下意识敏感。
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轻轻说:“你很有能力,也懂分寸,这是我今天看到的。”
“谢谢您的认可。”江昱恒认真地回应。
“但你应该明白,瑾瑜不是一个轻易接受感情的人,尤其在职场里,她更谨慎。”她顿了顿,声音缓慢却坚定,“你的位置,很容易让人误解。”
“我知道。”他看着她,眼神没有闪避,“所以我从没向她施加过任何压力。也从未把私人感情带入工作。”
她点点头,又看了他几眼,然后不动声色地把视线转向阳台方向。
阳台上,叶瑾瑜正收着晒干的被子,动作一贯利落沉静。阳光在她身上落成一片柔光,那是她的女儿,是她自己一手带大的——独立、自持、坚韧。
她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你是外人,我不会说这么多。但你是她上司。”叶宛青终于开口,眼神坦然,“你该知道,我最担心的不是她的心动,而是她在不确定的关系中,把自己绕进误区。”
“我不会让她绕进任何误区。”江昱恒答得很慢,也很清楚,“哪怕她永远不选择我,我也不会让她在工作里为难。”
叶宛青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略略颔首,表示听进去了。
几秒后,她忽然低声道:“你会一直留在这个城市吗?”
江昱恒一怔,随即点头:“会。”
她“嗯”了一声,起身把水杯放回茶几上。
“你陪她走多久,不在于你说得多稳。”她淡淡地说,“在于你能不能沉下心来,陪她走完她在意的那部分人生。”
叶瑾瑜从阳台收完最后一条晾干的毛巾,手上还带着晒过阳的余温,脚步稳稳地回到客厅。
她一进来,视线就在母亲和江昱恒之间转了一圈,空气里有一种刚刚散去的安静气息。母亲的水杯已经放在茶几上,站在藤椅边,神情看不出明显的情绪,但目光却比饭前多了一些深意。
“被子都收好了。”她开口,语调自然,像是有意冲淡气氛。
江昱恒看她一眼,起身:“那我也该告辞了,打扰太久了。”
“要不要留杯茶?”她顺手把手里的毛巾搭在椅背上,语气平静。
“不了,”他看她的眼神温和,“你们母女也该聊聊。”
他走到玄关换鞋,何阿姨从厨房出来送了两颗话梅让他带着,说是“路上吃着解腻”。江昱恒笑着接了,谢过。刚开门,叶宛青忽然在他背后开口:
“江先生。”
江昱恒转过头来:“嗯?”
“你走慢一点,”她语气淡淡,“有时候,稳比快重要。”
他微微怔了一下,然后郑重地说:“我记住了,阿姨。”
门关上,客厅重新安静下来。
叶瑾瑜走过去,拿起茶几上的水壶,给母亲重新续了半杯温水。她没看母亲,只是轻声道:“你们聊了什么?”
叶宛青接过杯子,看着她,缓了一会儿才缓缓说:
“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什么?”
“面对他。”
叶瑾瑜垂眼看着杯中的水汽,沉默了几秒:“他不是我计划里的人生变量,但他也不是随便可以替换的。”
“你一直都很清醒。”叶宛青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点试探,“可感情这事,最怕的就是太清醒。”
“我没打算掉进去。”她顿了顿,抬起眼,看着母亲,“但也没想后退。”
母亲看着她,眼中露出几分疲惫,却也带着一种接受事实的平静。
“他的位置对你不利。”
“我知道。但如果有一天这段关系不成立,我不会因此离开,也不会失控。”她声音很稳,“你不是总说,最重要的是我自己不被打乱吗?”
叶宛青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把茶轻轻放下。
“他对你很认真。”她忽然道。
“我知道。”叶瑾瑜轻声回应,“我看的比你还早。”
母女之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都不约而同露出一个几乎同步的、无奈的笑。
“但你也得让我再观察一阵。”叶宛青低声说,话锋一转,“就像你面试新人,总得试用三个月。”
“你要试用他?”
“至少了解他的人品和底线。”
“那他今天应该勉强及格了。”
“差点得优。”
母女相视,笑意在静静的午后晃动成柔和的光。
书房门半掩着,白允然坐在转椅上,耳机挂在脖子上,一只手握着笔,在手绘本上勾着线条。草图是刚想出来的构图,带着点诡异又浪漫的象征性。他正在调颜色时,外面传来母亲清亮的声音:
“允然,出来一下,我们聊聊留学的事。”
他“哎”了一声,合上笔,顺手把耳机摘了下来,推门走出书房。
“干嘛啦,这么正式?”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客厅,坐在叶宛青旁边,眼神扫过母亲和姐姐,“你们不是早在计划吗?怎么突然要我本人出场。”
叶瑾瑜也坐下,把一叠纸递给他:“不是突然,是你一直都没参与讨论。”
“那你们说,我听着。”他翘起腿,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
叶宛青看他一眼,语气不像午餐时那般温和:“允然,这不是高一选社团,也不是假期去哪里写生的选择,是你之后三五年,甚至更久的人生轨道。”
白允然耸耸肩,但收起了嬉皮的样子,认真看着叶瑾瑜:“你们已经定了吗?”
叶瑾瑜淡声:“我们帮你筛过一轮。英美不是不行,但高昂的费用、签证压力、竞争强度……不一定适合你现在的状态和方向。”
“我知道你喜欢美术,也偏向当代视觉方向,不打算往纯学院派走,所以我们看了奥地利、荷兰和西班牙。”
她顿了顿,补充道:“奥地利的应用艺术大学和维也纳美院都不错,德语是个门槛,但语言可以准备;而且整体审美体系跟你相契合。”
白允然翻了几页资料,略略皱眉:“但德语我一个字都不会。”
叶宛青这时开口:“你能学会画画,当然也能学会语言。”
“我不是怕学不会。”白允然揉了揉太阳穴,“我只是……不想太远离你们。”
这话一出口,气氛顿时安静了下去。
叶瑾瑜轻声道:“你总要长大的。”
“我已经很大了。”他嘴角扯了扯,“只是你们看不出来。”
“那你用你的‘大人’方式来决定——”叶宛青平静地看着他,“你想去哪里,凭什么去,准备怎么去,三个月内怎么规划作品集、语言、文书,还有申请表的准备。你来主导一次,不要全靠你姐姐。”
白允然低头,手指在资料页上来回滑动,像是被逼着开始正视命运的车速。他没有立刻说话,沉默了片刻后,忽然抬头,看向叶瑾瑜:
“维也纳那个美院……是不是也收视频类作品?”
叶瑾瑜点头:“视觉媒体类那一块收得还挺广,实验性作品他们反而更欢迎。”
“那我可能想去那里。”
“确定了?”叶宛青语气依旧平稳,“不是因为他们语言要求最松?”
“不是。”他语气也认真了,“因为我看他们之前一个毕业展,有个项目是在拍‘梦的顺序感’——我那时候就觉得,能接纳这种表达的地方,可能才是我想去的。”
“那我们就准备奥地利的申请。”叶瑾瑜淡淡道。
“你要走这条路,就得清楚,这不是你一个人脑袋一热就能走下去的。”
白允然点点头。
“我知道。下周开始学德语。我找你们推荐的作品集老师。”
叶宛青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像是终于松了口气,眼神也柔下来:“那就去。我们一起安排好。”
白允然沉默地翻着手里的资料,眼睛在页面间游移。气氛像是稍微安定了些,叶宛青和叶瑾瑜都以为事情已经暂时告一段落。
但他忽然抬起头,语气不急不缓,却有一种少年特有的倔劲:
“既然你们都决定让我出国,我也得提一个要求。”
叶宛青眉头轻挑:“什么要求?”
白允然看向叶瑾瑜,语气不容置疑:“出发那天,我要姐姐跟我一起去。”
客厅一瞬安静。
叶宛青放下手里的水杯,没立刻说话,只转头望向女儿。叶瑾瑜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他说这个。她眉心轻蹙了下:“允然,这不是一趟旅游——”
“我知道。”他打断她,语气难得认真,“我只是……想最后有你陪着我去一趟。你知道的,从我有记忆起,不管是比赛、考级,还是搬家、打疫苗,都是你带我去的。”
“但你要去的,是另一个国家。”
“你不是常说,要让我看到世界的样子吗?”他嘴角扯了扯,声音低了点,“那你总得站在我第一次走进去的时候,在我身边吧。”
叶瑾瑜沉默了几秒,没有马上答。
白允然抿了抿嘴,又补了一句:“我不是要你陪我留在那里,只是送我走。你站在登机口,我就敢往前走。”
他没说出口的那句是:要是回头看见你不在,我可能走不动。
叶宛青看了叶瑾瑜一眼,目光柔和了许多,语气轻声:“你可以请假陪他去一趟。两三天的事。”
叶瑾瑜却没有立刻答应。她望着白允然眼中那一点少年人难得的脆弱——不是耍赖,也不是情绪,是一种隐约的“不敢彻底松手”。
她忽然意识到,所有关于“送你走”的准备,她做了这么久,但唯独这一步,她没准备好。
但成长终究不是理性条分缕析,而是你一边心疼、一边含笑把人推出去。
她点了点头,声音轻但坚定:“好。出发那天,我送你。”
白允然仿佛松了口气,却没表现出来,只是故作随意地“嗯”了一声。
叶宛青微笑看着两个孩子,眼神在那一瞬间变得温柔又遥远。她知道,从这天开始,这个家真正开始准备“分别”了。窗外阳光落在茶几上,照亮那叠未翻完的留学资料,也照亮他们之间即将拉开的距离。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阳光从木窗落进来,斜照在折叠屏风的边角,光影微动。
怀念在后室做理疗,外头只剩时屿和华老坐在泡茶区。水汽轻盈地从盖碗中升起,氤氲着一股松弛的安稳。
华老斟了杯茶,递给时屿:“今天难得啊,你又带人来了。”
时屿接过,笑意温和:“她这次是来调理身体的。”
华老点头,目光里透着些年长者特有的关切:“身体要紧,年轻人啊,再忙也得顾着点自己。”
时屿轻轻一笑,放下茶杯:“是啊,身体好,才能陪她多走些路。”
“那丫头刚进门还说‘麻烦华老’,客气得紧。”华老摇头笑了笑,语气里却是藏不住的欣赏,“姑娘模样乖,性子也温软,是你现在的……女朋友?”
时屿动作一顿,端茶的指尖轻微一紧。
华老看在眼里,干咳一声,话锋一转:“我不是多嘴啊——你那几年回来以后,我可一直看着。像个没魂的人似的,别说女朋友,连局都不肯参加。”
他顿了顿,叹气:“我那时候还寻思,要不要把我孙女介绍给你,刚毕业回来,和你年纪也搭。没想到你自己倒先动了心。”
时屿低头,指腹慢慢拂过杯沿,沉静了几秒,才开口:“华老,那时候我不是没开窍。”
“嗯?”
“那时候我放不下一个人。”他声音低缓,“现在也一样……只不过,她回来了。”
华老微怔两秒,似是忽然明白了什么,眉梢一动:“你是说……她?”
时屿点头,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们复合了。”
屋外,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像是时光擦过旧梦的边角。
华老沉默片刻,随即缓缓笑了,语气从方才的调侃转为沉稳:“那挺好,真的挺好。”
“是命运,也是缘分。”他轻声道,“你这段情,我当年就看得出来——不是说放就能放下的。她还愿意回来,说明她心里也还有你。”
时屿没有接话,只是抬眼望向后室方向,神色温和而坚定。
“你以后啊,也别再让她受那么多苦了。”华老叮嘱,“病无轻重,但心事最难医。”
时屿轻轻“嗯”了一声。
那一刻,茶香正浓,时光仿佛柔软下来,悄无声息地在岁月中停顿了一瞬。
华老闻言,微微皱眉,眼神中带着几分探寻与不易察觉的担忧。
“那你们之前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分开的?”他放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审慎,“现在是已经完全磨合了,还是说……不过是重新在一起的阶段?”
时屿望着远处,目光深邃,沉默了片刻,缓缓吐出一句:“我们之间,有些事……比外人想象的更复杂。”
他转过身,神色坚定:“现在算是重新开始,但过去的伤痕还在,需要时间去修复。”
华老点了点头,眼里闪过一丝理解与祝福:“感情这事,急不得,慢慢来。重要的是你们都还愿意走下去。”
时屿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柔和:“我会让她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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