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阳地处大褚最南端,四季不明,冬日依旧暖和。因此在船舱便褪去冬衣的几人将行李放置妥帖,方才带着元宝出门觅食。苏狸换了身水蓝色衫子,恨不得将自己挂于迟棠肩上,软声道:“迟姐姐,听说琼阳的鸡阉皮薄肉嫩,骨酥皮脆,我们去尝尝?”
“鸡阉?”迟棠扯出被她缠住的手臂,听得明白,却装糊涂。
鱼青竺寒着脸,抢话给迟棠解释:“公鸡好斗,养之需耗费大量食料;若趁其亮羽之际阉割,它的性情便会与母鸡那般温和,少食且肉质鲜嫩。”
“阉割后的公鸡可是需要拔毛洗净,再腌制入味,放入锅中烹煮一炷香的时间,随后捞起,砍成小块?”迟棠趁此良机摆脱苏狸的束缚,向前两步,转而对她说,“阿狸,掌柜说渡头西面经营着一家名为‘飞鸿居’的酒楼,你们过去瞧瞧?”
“为何不是我们......”苏狸蹙着眉嘟囔,话还在唇边绕,身旁的岑未薇已经颔首应下,“好。”她见人呆立在原地,又温声唤道,“阿狸。”
苏狸咽了咽喉咙:“啊!”
“走吧。”岑未薇杏色的长袖拂过苏狸的手腕,并不回头,径直往前走,挪的步子却不大,明显在等她。
“哦。”苏狸抿着唇跟上,走在她身侧,仍是小心翼翼,两人肩膀保持着半尺的距离。
待她们走远,鱼青竺挑了挑眉,问道:“你有意为之?”
“是。”迟棠不再躲避鱼青竺的眼神,回望她,眉目舒展着,“她们二人,在闹别扭吗?”
鱼青竺唇角勾起的弧度加深:“你何时如此敏锐了。”
“旁观者清,阿狸近日行事不同寻常,我便留心观察,见她虽刻意疏远未薇,但又时时忍不住偷看。”
鱼青竺扑哧一笑:“你是担心她们产生隔阂?所以给她们制造沟通的机会吗?”
迟棠点头:“阿狸不愿与未薇同榻而眠,短暂相处应该尚可。”
“非阿狸不愿,相反是未薇先疏远她,她知难而退了……”
迟棠的心提起来:“难道阿狸一厢情愿?”她将苏狸看作自家妹妹,当然挂怀对方的心事。
“她们两情相悦,但是阿狸不晓得未薇的心意,未薇也不知应当如何处之。”
“原来如此。”迟棠放下心口大石,思及鱼青竺这几日俨然摆在台面上的臭脸色,明知故问,“不过,既然你知道内情,又为何心中不快?”
“我,没,没有。”红衣女子闻言,耳朵顷刻染上桃红。
迟棠强忍笑意:“嗯,没有,不知是谁,宁肯将烤鸡扔与元宝,也不给阿狸,美其名曰未薇不许她多食。”
鱼青竺涨红了脸:“她已经吃完半只鸡,还觊觎我留给元宝的鸡。”
“留给元宝的么?可惜饱腹的元宝不吃,是不是?”迟棠凑近些,点了点团在鱼青竺怀里,元宝湿漉漉的鼻头。
鱼青竺抬头,恰好瞧见她眸底藏着的笑意,恍然大悟,佯装生气道,“迟棠,你竟捉弄我!你明知......”
迟棠莞尔:“明知什么?”
鱼青竺瞪她:“你!”
“好,是我,是我想和你独处。”迟棠趁着鱼青竺怔愣,伸手擦了擦她额际的薄汗,又垂首哄元宝:“元宝,青竺体热,你下去自己行走。”
元宝哼哧了两声,目光懒懒地瞥她一眼,从鱼青竺怀里跳下来。
迟棠俯身,抚摸元宝的绒毛:“乖,晚些时候给你加餐。”她说完,元宝听话地趴在了原地。
鱼青竺尚在回味对方先前的话语,呆愣间,左手被一只微凉的手捉住,往人少的地方牵引。她心脏疯跳,浑然不知身旁的迟棠表面气定神闲,内心却开始焦灼不安。
两人行至街尾,鱼青竺察觉手背的温暖忽然消失,适才回过神,听她郑重的语气开口:“青竺,你可还记得,我在安阳与你说的那些话?”离开桃荀这些时日,迟棠思前想后,决定不再拖延。
相许之前,须得相知,我应该将自己的过往吐露出来......
曾经日夜琢磨的话,鱼青竺自然铭记于心,她低低嗯声。
“我并非大褚人士。”
鱼青竺笑容冁然:“我知晓。”
“我的家乡也不在这片土地上,你可明白?”
鱼青竺似懂非懂:“未薇说,乘船出海,跨越琼阳南面一望无垠的水泽,还有万千座像螺州岛那样的山岛。其中一处,便是你的故土吗?”
迟棠摇头,不晓得应当如何向鱼青竺解释,只好放弃:“我从何处来,不重要了。”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你的家传玉扣,我曾见过半枚,也是它,指引我......”
她话说一半,只见鱼青竺脸羞得绯红,从袖口摸出一方素白的罗帕,动作轻柔地展开,长睫轻轻颤着:“你怎知,我要将它赠予你......”
半枚穿着红绳的玉扣塞进手心,残留着对方身体的余温。
单面马蹄孔,玉扣前后的金属连接环消失不见,此与宋墓发现的半枚血丝玉扣别无二致。迟棠看得仔细,陡然间,嘴角的浅笑凝固,薄唇煞白,殊无血色。紧接着,无数画面从脑海中闪过,她眼旁的太阳穴阵阵发疼,耳畔鱼青竺的低言细语却听得真切。
“我寻了能工巧匠,将玉扣一分为二......”
“我不懂刺绣,唯一个迟字,也绣得这般丑。”
包裹着玉扣的罗帕,迟棠左手紧紧攥着,倏然想起,多少年前,被山匪惊扰,从沉睡中转醒的她,怀里揣着一张泛黄的罗帕。相同的位置,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迟”字......
这也是千百年来,她记不清身边的人和事,唯独记得自己姓迟的缘故。
“你怎么哭了?”眼前的人慌乱地抬起右手,擦拭着她涌出的热泪。她们相识近半载,这还是鱼青竺第一次见她如此。
“高兴的。”迟棠神思混乱,凭着尚存的意识淡淡回应。
接下来,她不知鱼青竺何时将穿着红绳的玉扣系于自己颈窝,只觉思绪似被麻绳缠绕,须得一条条捋清。
罗帕,血丝玉扣,那些仿佛经历过的梦境,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从心中涌出。
她,原本便是这个世界的人......
“迟棠,前方的马匹好似受了惊吓,我们去旁边避一避。”恍惚间,迟棠未曾听见鱼青竺的提醒,仍然杵在原处,直到对方第二声急切的呼喊,她才缓过神,但见正前方不过两丈的距离,一匹发疯的红鬃马朝这边飞奔而来。身前是烈马,身后是诸多食客觥筹交错的酒楼,迟棠屏气凝神,余光瞅见不远处花容失色,仿佛下一刻便要冲上前的红衣女子,叮嘱道:“青竺,别过来!”
言罢,她侧身后退两步,意图从右边翻身跃上马背驯服烈马,不让它闯进酒楼,伤害更多无辜。然而迟棠前脚刚离地,玲珑阁酒楼的二层,一位身穿玄色锦衣的女子,熟练地驭着轻功,纵身而下,跨上了马背。
她脊背挺拔,紧拽着缰绳,调转方向,扬着长鞭跟随烈马往外奔去。烈马甩开四根马蹄疯跑,妄想将人掀翻,女子却死死地伏在马背上。几番折腾,烈马疲累,终于低下高傲的头,安静下来。
玄衣女子将马匹物归原主,商贩拱手:“多谢小娘子。”她颔首回了礼,掸了掸衣摆的灰尘,徒步朝酒楼走去,走到一半,突然被人叫住。
“大师姐,你怎么也在琼阳?”
玄衣女子回头,一张粉雕玉琢的精致小脸映入眼帘,两弯梨涡衬得她甜美动人。
“去,别凑我这般近。”女子嫌弃的言语,却能品出几分宠溺的味道。
“担心小师妹吃醋吗?”苏狸咯咯地笑了两声,收起玩笑话,正经介绍,“大师姐,这是岑姐姐。 ”
岑未薇欠身施礼:“桃荀岑未薇。”
“长丰镖局莫红玉,久闻岑娘子大名。”莫红玉观她身姿绰约,举止文雅,于是轻拍苏狸肩膀,喜笑颜开道,“小五,眼光不错。”
此话一出,吓得苏狸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低声嗔怪:“大师姐,不能瞎说八道。”
岑未薇和两人离得不远,自然也把莫红玉的话听了去,她抿了抿唇,耳尖隐隐晕出一抹粉红。
苏狸使眼色,再三确定莫红玉不会胡言,方才松开左手,转移话茬:“大师姐,小师妹呢?你出来运镖,没有拐她同行?”
莫红玉抬手指了指街尾的玲珑阁:“我们在酒楼吃饭,被疯跑的马儿扰了兴致。”
苏狸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不介意多添四双筷子?”
“四双?”莫红玉勾唇,心道这丫头愈发会与人打交道,丝毫不见小时候沉默寡言的性子。
“我在江湖认识的朋友,喏,她们在那儿。”
莫红玉随着苏狸的视线望去,蓦然开怀大笑:“竟是她们呀,在阁楼附近打情骂俏,差点被受惊的马儿踹翻。”她说着就往前迈开步子,留下紧跟其后的两人,默然都不语。
苏狸自从见着莫红玉,心中积郁的阴霾扫除大半,主动打开话匣子:“岑姐姐,别看大师姐性情豪爽,脾气也急,但是小师妹治得住她。”
“女子在这世道生存,性格豪爽一些,自然没错。”
这是四人分开后,岑未薇同她说的第一句话,苏狸笑容越发灿烂:“我也觉得没有什么困境能够难倒大师姐,所以我打小便以她为榜样。”
“嗯,极好的。”
“看,那是我小师妹,复姓司徒,单名一个雪字。她比我小一岁,却像个老妈子,什么都要费神,做事瞻前顾后。”
岑未薇抬眸,只见高处一位身穿竹青色襦裙的女子倚靠着二楼的窗户向下张望。她淡薄的眉宇微蹙,如黛的长发,簪着两朵素色玉兰花,显得人更加清冷透白。
岑未薇正欲夸赞,那边莫红玉嚷道:“小五,还不过来给我引见你的朋友?”
“这就来。”苏狸应了一声,疾步前去。
几人聚拢在一起,寒暄了数句,终是打算上楼。心事重重的迟棠步履缓慢,苏狸忽然靠近,附在她耳边低语:“迟姐姐,大师姐瞧见你和鱼姐姐打情骂俏。”
“咳,咳咳。”迟棠尴尬地咳嗽两声,怎料苏狸语出惊人。
“迟姐姐要话本子么?我可向大师姐讨几本。”
迟棠对宋元时期的话本颇感兴趣,因而顺着她的话往下问:“什么话本子?”
“女子之间,如何行敦伦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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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伦之礼(懂的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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