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不渡瞬间怔在原地,微张着嘴,眼睛里闪动着惊诧又慌乱的光芒,半晌都没有回话。
直到寂无树猛的从他身上起来,撞了撞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声音轻柔到极致的回了句:“好的,稍等。”
双人跳伞,顾名思义,两人需要通过特制背带系统固定在一起,一人的胸腔贴着另一人的背部,同时从飞机跳下。
也就是说,他要和李停傀几乎负距离的接触在一起,仅仅隔着两层薄薄的布,从瓦雷泽的上空一跃而下。
沈不渡怔怔的转回头,满眼都是不可置信。此刻,他的慌乱程度不亚于高中时在学校图书馆第一次遇见李停傀。
十五岁的少年心性难以掩藏,仅仅是看了那个在阳光下路过的挺拔背影一眼,少年瞬间心跳快如鼓点,怦然心动的爱意就快要从眼睛里溢出。
这就是李停傀,那个从小活在父亲口中的优秀少年,那个他必须打败的对手,那个和他势不两立到水火不容的宿敌。
直到那人回头,一瞬间意料之外的对视,沈不渡慌乱躲闪,从此再也不敢直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一片海,会把他溺死的海。
“我就说他会带你的吧。”寂无树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兴奋一笑,转头在衣架上翻了翻,拿出一件黑白跳伞服,递给沈不渡:“给,你穿这个吧,大小适合你。”
沈不渡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一般,木讷地呆在原地。
“阿渡?”寂无树又叫了他几声,歪过头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沈不渡涣散的意识这才重新归位,呆呆地抬起了头。
“嗯?”
“我问你穿这件怎么样?”寂无树晃了晃手里的衣服。
沈不渡接过,神情有些不自然,哑声道:“可以的,谢谢,我现在去换。”
说完,他脚步略微虚浮的走到更衣室,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寂无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转头看向李停傀,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李停傀没分他一个眼神,黑色紧身服勾勒出紧实肌肉线条,拉上衣服拉链,漠然道:“不清楚。”
也对,于李停傀而言,他只是出于礼貌,做一个顺水人情。对于其他多余的事情,他没有义务去管,也没有精力去管。
十分钟后,北纬45°,米兰以北约35英里的瓦雷泽上空,阿古斯塔AW109螺旋桨飞速旋转,从停机坪上垂直起飞,荡起层层涟漪。
机舱内,楚言和寂无树坐在一边,沈不渡穿着黑白相间的跳伞服,坐在李停傀面前。辅助背带与主背带系统已经扣紧,沈不渡身体小幅度的往前倾着,尽量避免自己将体重压在身后那人身上。
窗外风景不断缩小,万千沟壑堆满终年不化的白雪,如同烟花炸开在他的眼底。
随着飞机越来越高,沈不渡手心的汗就越冒越多,心理与生理的双重紧张感死死包裹着他,以至于到最后,他甚至不敢再往窗外看。
他还是怕高,曾经心理医生有建议过让他多去尝试治疗,利用新的美好记忆去覆盖那一段旧伤,直到逐渐遗忘、脱敏,但他始终做不到。
那年被同学围堵在楼梯角落里大声谩骂是沈家偷情生下的弃子,拳打脚踢后一脚踹下楼梯,一个人趴在水泥砖上的记忆,如同漆黑毒蛇般日复一日驱蠕蔓延在他的梦魇里,他永远都忘不了。
沈长衷不待见他,自小学起就没给他派过司机。于是错过末班地铁的他,最后只能一个人拖着一只断脚硬生生走回家。
深夜的沈家老宅里,沈长衷一巴掌打散他囫囵在眼眶里倔强的泪水,说他丢了沈家的脸,甚至没有给他请一位医生。直至今日,当年那只摔断的脚踝在寒冬腊月还是会隐隐做痛。
说到底,不过是沈不渡太清高,沈长衷太懦弱,沈家大厦将倾。
“紧张吗。”李停傀的声音从他身后缓缓传来。
沈不渡回过神,小幅度摇了摇头:“还好,麻烦你了。”
其实他紧张的快要吐出来了。不论是暗恋的人在身后,还是即将从空中自由落体,任何一件单领出来都足以让他紧张的心率爆炸。但没办法,所有事情只要到他嘴里过一遍,统统会变成“还好,可以承受。”
李停傀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胛,沉默半晌,纠结一会还是说道:“紧张的话,等下可以闭上眼。”
沈不渡乖巧点头,勉强扯出一个笑脸:“好,我知道了。”
飞机最后悬停在了距离地面约一万五千英尺的高空,舱门打开,强气流立马涌入舱内,无情冲击撕扯着他们的面部。
辽阔威远的欧洲脊梁就在他们身下,楚言距离舱门最近,看准时机率先跳下。随后,寂无树迫不及待移动到舱门边,最后整理了一下防风镜,转回头对沈不渡灿烂一笑,大声说了句:“放轻松!你一定可以的!”
随后转身,张开双臂,从舱门一跃而下。
到他们了。
感受着强劲的风吹打在自己脸上,沈不渡甚至想抬腿就跑,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是千米高空,李停傀在他身后,他没路可跑。
“准备好了?”李停傀在他耳畔问道。
沈不渡心一横,闭上眼,声音就要化在风里:“嗯,准备好了。”
于是,在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中,一个温热又结实的胸脯贴上了他的后背。
李停傀带着他移动到了舱门边,巨大的体型差几乎把沈不渡完全融入在了他的身体里。螺旋桨轰鸣的声响更加强烈,沈不渡紧紧咬着嘴唇,始终不敢睁开眼睛。
“我数三二一,嘴巴微闭,抓紧背带,懂了吗?”
“…懂了。”沈不渡声音微微颤抖。
看着他发白的手指,李停傀眼底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晦暗。他单手抓住头顶的把手,另一只手杵在机舱内,凑到他耳边低声安慰了句:
“放心,有我在。”
螺旋桨的声音震的人五脏六肺都在颤抖,李停傀这句话要传到沈不渡耳朵里,需要靠得极近、极近。
沈不渡向下看了一眼,又迅速闭上。各种复杂的情绪缠绕在他的脑海里乱做一团。飙升的肾上腺素却分不清是来自身体的警惕还是心里的灼烧。
他最后小幅度吸了口气,微微闭上了嘴。
“三。”
“二。”
“一。”
“抓紧。”
一瞬间,巨大的气流扑面而来,熟悉的失重感再一次卷土重来。
沈不渡感觉自己瞬间掉进了一片漆黑冰冷的沼泽,天旋地转,身体没有任何支撑点。
千万只张牙舞爪的手破地而出,叫嚣着想要把他拽下深渊,痛苦的利爪在他身上划开无数道血淋淋的伤口,皮开肉绽。
意识逐渐流失。打断骨头连着筋脉的钝痛涨满他全身,心脏像是悬浮在空中,找不到落脚点。
正当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之际,下颚突然传来一阵钝痛。
朦胧中,紧闭的双唇被迫分开,齿间好似有什么强硬挤入,冷空气重新灌入口腔。
沉睡的意识终于被唤醒,沈不渡猛的深吸一口气,慢慢微睁开眼。
血腥味在嘴里炸开,冷风如针刺拖拽头皮,他迷茫的左右看了看,随后视线下移。
逐渐,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那两根修长的手指微微蜷缩,指节弯曲处卡在他的唇齿间。
感受到身下的人重新恢复意识,李停傀微微蹙紧的眉头逐渐放松。随后,他收回手,利落拉绳。
几秒之后,降落伞被快速打开,强大的风向上托举,一股强烈的拖拽感后,下坠感骤然减轻。
“好了,过去了。”
很轻的一句话,落在他耳边。
李停傀的声音对他极具蛊惑力,就算头脑还没完全清醒,但身体已经不由自主的放松了下来。
他太紧张了,下坠的恐惧与当年的恐惧重叠在一起,情景再现,压的他喘不过气,紧张的甚至忘记呼吸。
百米高空下,湖水倒映一片片天空的碎片,李停傀就这样贴着他,和他飘荡在天地之间。
他已经很久没有从高处往下看过了。
冷风从地平线吹来,带着阿尔卑斯山区独特的寒冷,悄悄抹去他溢出眼角的生理盐水。
感受着身后有力的心跳,沈不渡终于从痛苦的谵妄中完全清醒了过来,他倒吸一口气,嘴里的血腥味被风吹散在空中。
缓了缓神,沈不渡侧过脸,偷偷瞟了眼身后的李停傀。只见他双手拉绳控制方向,青筋暴起。平滑的下颌线、微抿的唇带着冷静与沉稳,如同一道绝对安全的壁垒一般挡在他身后。
沈不渡攥紧背带,用力到指甲盖都在发白。
放眼望去,瓦雷泽湖在左,圣山在右。爱了十年的人,在心尖与他共振心跳。
沈不渡说不上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一切都是这么的不真实,这么的触不可及又近在眼前。
感受着李停傀的体温,他的不安慢慢减弱,留下的只有慌乱的心跳。他尝试着往下看了看,眯着眼把视线投向了更远的天际。
一道湛蓝混白的弧线展现在视线尽头,阳光灿烂,白云连绵不断。不同于当年钻心刺骨的痛,这次的的坠落,是在光明里。
在没有人能看得见的高空,李停傀看着身下如同小兽般左右晃头的人,微微勾了勾嘴角,沉着声问了句:“美吗?”
下坠时,人的声音很容易被吹散,甚至连李停傀自己都没有听清,但沈不渡还是听清了。
“美,很美。”他轻声道。
比世界上任何一片土地,都要美。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