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瓦雷泽一遇之后,沈不渡再也没有出现在李停傀的视线中,又退回了他坚守的那条红线后。生活回归了往日的忙碌,繁琐,淡然。
裴生依给他打了很多次电话催他回去,沈顺明也话里话外问过好几次他的动向,沈不渡装作听不懂,一口咬定自己在跑场地看工厂。
沈顺明,沈不渡二叔的儿子,他的堂哥。也是当年沈长衷抱回家,威胁沈不渡可以替换他的人选。
沈顺明是个看人下菜的,从小就是个坏种。
知道沈不渡不受待见,就明里暗里贬低他,早把沈家的位置看作囊中之物。偶然得知沈不渡怕老鼠,就趁他上学故意去阁楼往他床上丢幼崽。
于是腐烂的、发霉的木板上,老鼠把他本就不多的衣服咬破、撕碎。沈不渡视而不见,他就变本加厉。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那封他私藏在床垫的信被意外啃碎。
月光斜照进阁楼的小破窗,楼梯上,沈不渡放下书包,不敢置信地看着满地狼藉。他弯下腰,指尖微微颤抖,把碎片一片片捡起,发现在落款处的那三个字还是被蚕食殆尽。
那封信是李停傀作为高年级优秀学长的鼓励信,他托了好几层关系才要到的。
沈不渡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的、动作迟缓的用胶带把它粘起,随后从枕头底下摸出小刀,亲手捅死那几只老鼠,开膛破肚,钉在沈顺明的书桌上。
自此之后,沈顺明没再主动招惹过沈不渡。他知道沈不渡是柿子,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但遇到冬天时,会变成冻柿子,砸人很疼。
李停傀就是那个冬天。
沈不渡最后答应裴生依三天之内一定出现在上海。十一天的单方面约会,是沈不渡能出逃的极限。
瓦雷泽的两天晴天像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没等他们回米兰多久,意大利迎来了更大的雷暴。
在此期间,寂无树给他发过几次消息,三番五次约他出去,深不渡全都拒绝了。拒绝到最后他甚至都不好意思,答应他回去一定请他单独吃饭。
他是真的没想过打扰李停傀的生活的。
喜欢已经是脱离正轨,纵容靠近是更是离经叛道。
黑云压顶,浊浪排空。看着划过玻璃的雨水,沈不渡心里泛起一层薄薄的雾。
他和李停傀不在同一片山峦,横在他们中间的是一条深渊裂谷。这条裂谷来自两家百年的恩怨、来自沈家对他二十几年规训后发自心底的自卑、来自他永不见天日被滞留在阴雨连绵中的原始灵魂。
这条裂谷跨过去,就是光耀漫天的星光大道。万千光芒下李停傀就站在群山之巅,没有人再能阻挡他。
但跨不过去,就是摔得一具人形俱损粉身碎骨,摔得一片肝肠寸断,受万人唾骂。
他的翅膀早就被折断了,飞不过去的。
天气骤转急下,沈不渡紧了紧领口,曲线救国似的给寂无树发了消息过去。
他说天气转寒,叫他们注意保暖,小心感冒。
是他们,不是他。
寂无树满口答应,闲聊中,无意透露了他们过几日要去参加Christies的拍卖会,李停傀有意拍下Tiffany工作室下的那副戈达德纪念窗。
沈不渡打开一个名为felicity的备忘录,一个一个字敲下:“Tiffany纪念窗。”又打开官网查了查,起拍价七位数美金,很梦幻,配得上他。
手机屏幕熄灭,沈不渡面色无异。如果李停傀喜欢,下次见面,他一定要以沈家的名义送一副更美的,算是这次打扰到他私人行程的补偿。
其实就算没有这次偶遇,他也会找机会以各种名义把李停傀感兴趣的东西送到他面前,除了他个人的名义。
回程的航班定在一天后的上午八点。
从米兰直飞上海约莫十二个小时的行程,抵达上海时北京时间恰好下午两三点,他可以直奔公司,去处理积压的事物。
沈长衷应该是发现了些异常,既然沈顺明都发了信息,其实里面不乏含有那几个老古董的敲打。
他其实可以直接离开沈家,抛弃一切身份。但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不从他们身上拿回些什么,这就不是沈不渡了。
况且,他需要沈家这个名头,即使它已经外强中干,但也是一张能靠近李停傀的入场券。
早晨七点出头,作为全球时尚与艺术之都的米兰,马尔彭萨机场已经人潮汹涌。沈不渡提着公文包从休息室中走出。
空姐带他走入机舱,停顿在第二排,颔首对他微笑道:“沈先生请坐,里面靠窗是您的位置。”
沈不渡温柔笑笑:“多谢。”
他不喜欢坐靠窗位置,但可能是因为米兰天气骤变,导致回国人数急增,他买票时手机显示已经没有其他余位了。
“您客气了,行李给我吧。”位置在里,进出不便。空姐伸手接过他手上的公文包,替他将行李放入上方行李架,随后欠身标准一笑,去迎接下一位宾客。
沈不渡默默戴上耳机,杵着脑袋看着窗外,给裴生依报了个平安,将手机开至飞行模式。
这次回去,又是一场血雨腥风。米兰这十一天的出逃,偿还的代价应该不小。
“Ladies and gentlemen, welcome aboard Air China Airlines flight G6070 from Milan to Shanghai…”
“尊敬的旅客朋友们,欢迎乘坐中国国际航空公司航班G6070从米兰飞往上海…”
双语广播开始播报,沈不渡收回思绪,往边上看了眼,他旁边的位置一直没有人。
看来今天可以更宽敞些,出入座位也方便。沈不渡心情颇好的换了首轻音乐,毕竟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就算是商务舱也不好熬。
“先生,您的位置在这里。”空姐甜美的声音再次传来。
沈不渡没听到,闭着眼靠在座位靠背上,静静等待着飞机起飞。
“多谢。”男人默默坐下。
“不客气。”
他没有行李,是空着手上的飞机。
感受到身旁窸窸窣窣的声音,沈不渡睁开了一条眼缝,果真看到一双黑色皮鞋。
看来还是有人。
沈不渡没有管,身体往左侧偏了偏,抱着手继续补着觉。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空气中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冷冽清香,和李停傀身上的是一种。
不过李停傀是肯定不可能坐这种飞机的,至少沈不渡没遇见过。他出行活动会谈向来是坐私人飞机。
长途飞行时间久,私人飞机舒服,加上他的身份特殊,保密行程一般都不会对外透露,外人很难得知。
就连他也要花很多功夫和心思才有概率能了解到。
十分钟后,飞机准时开始滑行,持续的低频振动加上连续的昼夜不眠,沈不渡很快就沉沉睡去。朦胧中,耳机里的音乐不再播放,身上似乎被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毯子。
沈不渡睡眠浅,感受到细微变化挣扎着就要醒过来。可那股令人安心的香味逐渐在他面前扩散,越来越浓郁,直到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
警觉逐渐被卸下,浓浓睡意还是占据上风。
按理说,飞机上睡觉时长久的坐姿和逼仄的空间都容易导致人头晕头疼,睡不踏实。但今天这一觉,沈不渡睡的格外舒服。
等他再次醒来时,飞机已经飞行了2748公里,约莫三个多小时,此刻正在伊斯坦布尔上空。
沈不渡朦胧的揉了揉眼睛,靠着睡的高度刚好。
“睡醒了。”
“嗯。”沈不渡自然接了一句,没觉着有什么不对。
他慢慢睁开一只眼,大脑还处于放空的状态。
他习惯性抬起手去摸自己的耳机,却意外没有摸到。
“帮你收起来了。”
沈不渡哦了一声,礼貌说了声谢谢。
等等。是谁在和他说话?
沈不渡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他猛的坐直了身子,撇头一看。
完了,他刚刚一直靠在别人肩上。
他瞥眼看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出头了,合计着他靠在人家身上睡了将近三个小时。
沈不渡立马坐正,懊恼的抹了把脸,看都没看清立刻对着面前男人道:“不好意思先生,刚才太困了,不小心靠到您了,实在抱歉。”
那男人半天没有搭理他,空间昏暗,他也看不清那人的脸。
“不好意思先生…希望没打扰到您。”
男人依旧不语。
沈不渡心下一沉,低下头疯狂想着补救措施。
“沈不渡,你一直都这样吗?”那男人终于开了口。
“什么?”飞机上气压不均,沈不渡没有听清,重新询问了一遍。
于是,那个声音向他凑近了点,更清晰、更低沉的重复了一遍:“我问,你对谁,都一直是这么低声下气的吗?”
沈不渡抬起头,不太懂他是什么意思。他张口正准备询问,那人却突然转过头来。
看清那人面孔的一瞬间,沈不渡猛然怔在原地,吸进去的空气都忘记再呼出来。
沉睡带来的混沌瞬间消失不见,毯子顺着他的大腿向下滑落,堆叠在小腿腹部,坠在地上。
“李…少?”
李停傀已经退回了原有的距离,黑色衬衫袖口别在小臂,蓬勃的肌肉充满力量感却又不显得魁梧。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了。
沈不渡还是维持着那一副震惊的表情,他要么是睡多了要么是睡少了。已经开始做梦中梦了。
他旁边的人,怎么能是李停傀呢?
沈不渡想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他面前。
沈不渡机械的低下头。
“耳机。”
“谢、谢谢。”沈不渡伸手接过,说话都结巴。
“不客气,下次对我不用这么拘谨。”
李停傀没有看他,专注的看着手上的纸质书,手指轻轻摩挲着纸侧,好像真的就是随口提了句一般。
沈不渡动作迟缓,声音极小,极轻。
“好。”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空气短暂陷入了沉闷之中。
沈不渡拘谨地坐着,但李停傀在他旁边看书看得倒是惬意很多。
沈不渡偷偷看了眼,是安德烈·纪德的《窄门》,不是他以前爱看的那几本。
高二有段时间他和家里闹的僵,放学不愿意回家,就去学校图书馆当管理员,却偶然发现这是少数能和李停傀正面接触的机会。
李停傀爱看书,但每次来都只会借固定的那几本,沈不渡记的滚瓜烂熟。
“为什么不去。”李停傀翻过一页,淡淡问道。
“什么?”
“寂无树叫你吃饭,怎么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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