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家并未把王若蕙迁葬的事办得张扬,从起坟到落葬,全由念慧大师执僧人之便代为料理了。
念慧也不曾大操大办什么,与颜瑛商量后,将供奉骨灰的地方选在了他曾寓居过的一间名为明照的山前小寺,道是地方幽静,日后颜瑛要来拜望也方便。
通往明照寺的水路略有些曲折,风很凉,金色的阳光掠过河面从船舱外照进来,有一种疏离的暖意。颜瑛在半凉半暖的风里嗅到一丝极淡的檀香,眺向岸边山林,隐隐得见一角飞檐,良久,说了句:“这般景象,好似在梦里曾身处过。”
小燕在旁边听了,顺着她视线望岸上一扫,口中接道:“那小姐就正好放心了,想必是大奶奶先就给了你提示呢,这地方是选对了的。”
颜瑛淡淡笑了笑,并不以为意,寺庙大同小异,南江的水道山林也早就看了习惯,若母亲真有什么提示,又怎会直到今日才让她隐约地感受些许呢?
只是这番风景仍让她心内安稳了些。
进得寺内,念慧已经在地藏殿外等着她了,风掠着他身上粗旧的纳衣,一眼之下,膝袜还沾着黄绿的泥痕。
颜瑛走上去,向着他端端一礼:“劳师父费心了。”
短短不到几日的工夫,念慧黑瘦的脸似是又凹陷了两分,眉眼泛着倦色,却仍是微微笑着:“大奶奶的灵龛已是供好了,你进去看一看吧。”
颜瑛没有应声,又静立了两息,才低低地问道:“我当真能去见她么?”
少顷,念慧看着她,说道:“能与不能,不若都去见一见,见了这一面后,瑛姐心里或许就有了答案。”
言罢,他将方位指明,只留下句“贫僧与小燕在园中槐树下等你”,便引着小燕一道去了。
风里檀香萦绕不息,颜瑛略一顿足,迎着殿内长明灯火跨过了门槛。
她慢慢地,细细地寻过去,攥着微凉的手指,缓缓在东北角的窗下驻步。
——先妣王氏若蕙 灵。
视线落于其上,颜瑛定定看了这几个字半晌,忽然鼻子里一酸,全部就都模糊起来。只是转眼,她就再不能发出声音。
***
园中林涛阵阵,越发清寂。
颜瑛徐徐迈步行下台阶,举目四望,不见念慧和小燕的踪影,她又往那棵冠叶已淡黄的槐树下走去,才转进树荫里,两片落叶就随风卷着旋打下来。
一片掉在她襟前,堪堪夹了个尖在领子里,她垂眸看着,抬手向领间把叶子拿出来。
这时候,她忽然觉得鬓边被什么轻轻一牵,耳畔同时掠过窸窣沙声,于是胸中骤紧,猛地回头望去——
她全无料想地就这样撞上了裴潇的眼睛。
他拈着一片半黄不绿的落叶在指间,与她四目相对地彼此望了几息,然后不声不响又将目光收起,踅步慢向槐树另一边走去。
颜瑛只是把眼随着他,握在掌心里那片叶子被紧了又紧。
裴潇绕到树后,隔着半丛槐枝站定,开口:“我听说今日令堂迁葬设灵。”
颜瑛回过神,侧身向树干近了些,应道:“嗯。”顿了顿,又说,“狮子街那间药室铺子,我去看过了。”
“喜欢么?”裴潇问。
颜瑛轻轻点点头,又想起他可能看不清,便再低低补了声:“喜欢。”
说完这话,两个人就都不约而同地默然起来。
“我来向你辞行。”裴潇忽再说道,“明日我就走了。”
颜瑛一愣,不由地问道:“你还回来么?”
话音落下,她自己的心就先乱跳了一阵,直觉这话问得不妥,然而思绪在心间转了几转,却还是不愿收回。
她觉得自己大约等了一会儿,才听到裴潇依然语声和缓地回道:“我留了石秋在裴家,你若有什么事,可托付白墨去寻他。”
颜瑛良久没有言语。
“你此去,应不只是他们所说的‘散心探亲’,对么?”她更轻声地问道。
裴潇毫不迟疑地回了她:“是顺便要去办些事。”声音里又微微带了些笑,“你看,我还想争一争。”
颜瑛默默两息,说道:“你那时候真杀过狼么?”
裴潇顿了一顿,似是笑叹了口气:“虽我很想对你吹嘘一番,不过实话说,若没有那块天外飞石正好砸在它脑门上,我那时恐怕也是不行。”
颜瑛不由把唇角一弯,又听他续道:“其中细节不足为外人道,你若想听,以后我再说。”
她一时嗓子里又堵住,耳根发着烫,及至过了半晌,才轻轻又轻轻地说了句:“我若有事,会托白墨去寻石秋。”
裴潇一口气从胸中舒出来。
“好。”他说。
***
裴府的船亭一大早就忙碌起来。
裴清站在踏渡前向坐在船舱里的裴泽望了眼,撇过脸,向裴潇道:“哥,你说了若广州那里用得上我就要来信的,可千万记得。”
裴潇往他肩上轻轻一拍:“放心。”又叮嘱他,“等大嫂那里收拾好,你就送她往苏州城去与大哥会合吧。”
裴清又道:“我晓得的。二哥大度,也不因我爹娘的事就希望大哥大嫂的婚姻受了搅弄,我这做弟弟的岂有连累你声名之理?必定尽早撮合他们夫妻团聚,不让母亲拿事绊住大嫂。”
“你不必先就把事情想得这样复杂。”裴潇微笑了笑,“二婶和大嫂的关系还是不错的,也不至于为了他们夫妇要暂时别宅另居就对儿媳有什么不满。”
毕竟是自己父母,裴清也不好把话说深了,囫囵点了几点头。
这时候芳汀来请,说是一切准备就绪,请二爷上船了。
裴清顺着风把眉头一皱:“你这是用的哪家香粉?”
芳汀冷不丁被他当裴潇面问着,红了脸,顿了顿,才说道:“头里用的香不太合适,正好二太太赏了一盒。”
裴潇已是闻见她今日不再身染与颜瑛相似的药香,听着他二人说话,只是把芳汀看了眼,便问裴清:“怎么了?”
裴清的脸色不大好看,说一句:“没事,你走你的吧。”
裴潇料是关乎裴二太太和裴清的母子恩怨,也不多言,别后去了。
裴泽坐在舱里冲他招招手,笑向岸上掠了眼,说道:“四郎怎地这就走了?我还说多叮嘱他两句话。”
“有事吧。”裴潇在他旁边坐下来,面向着对岸。
裴泽手倚着桌沿,半笑半叹地道:“哎,家里住久了嫌闷,当真要离开南江时又不免怅惘。头里我娘一直把我送出了二门外,我再三劝说,才让阿竹先陪她进去了。你这两回走也不让家里多送,可是也怕这种惆怅滋味?”
船桨把河水荡出哗啦的声响,裴潇远眺对岸,良久,淡淡应了声。
小贩把碗里的水向河里抛了,回过身来,向担子里的汤锅抄了两勺糯米汤圆,浇上些酒酿,并着另一碗先盛好的无酒汤圆同端到桌前,在颜瑛和念慧面前分别放了。
颜瑛鼻子里嗅着温热的酒酿香气,眼睛远远向河道上望着,裴家的船摇着缓缓过去了,她隐约见着裴潇,又像是隐约没有见着,只是久久没有收回目光。
念慧把一碟子凉拌茭白往她面前拨了拨,颜瑛回过神,向他看来。
“之前你也是这样送他?”念慧眸中带了浅笑,用恰好两个人可以听见的声音问道。
颜瑛低脸摇了摇头,手抄起瓷勺,在碗中轻轻搅动着:“上回是拣了处河湾上的山坡。”
念慧又把唇弯了弯,默然亦向河面远处望了两息,说道:“药室那边,你果是决定了么?”
颜瑛停下手,把头轻轻一点。“若连这件事我都不能决定,那其他的打算也就不必有了。”她抬起眸,“瑾姐已帮我算过笔账,药室开起来是没有问题的。况且有师父在,我心里也稳当许多。”
说罢,她脸上笑容浮起来:“至少若把师父的请俸拖一拖,总是可以被包容的。”
念慧微怔,旋而默然失笑,说道:“何须言请俸,瑛姐这里要贫僧帮忙,自然是不能推过的。”言罢,复忖道,“有些事,你真不愿与他商量着办么?”
颜瑛沉吟了片刻。
“我的事,终究是我自己的。”她说,“我认真想过,其实就算我与戚家的婚事不顺,与别人的也未必就能够顺利。若是把自己一副心神全寄托在他人身上,倘是有个万一,难免又要乱地没有落处。”
“我这里一步还没有踏出去,他那里也有事情要完成,我既不知我这里发展,更不晓得他那里事态,又何必早早牵着他来分心?”颜瑛慢慢搅着勺子,语声平静,“或许等一切再更加明了了,我才晓得应当如何走吧。”
念慧凝思未语,只是浅浅点了点头。
师徒两人目送过裴潇一行离开,在摊子上不着不急地把一碗汤圆吃罢,赞了声凉拌茭白味道可口,这才一人背着一个药箱回了探花弄。
颜家大门敞开着,颜瑛向里一跨,视线正撞着颜同文的后影。
因他走得实在慢,颜瑛待要悄声绕开,已是避让不及。
“哦,是瑛姐和念慧师父。”颜同文循着动静回过身来,开口如诵经。
念慧眼眸半垂,以示回礼。
颜瑛向颜同文道了一礼,方说要走,却又被对方拦住。
“正好我有话找瑾姐说,也同你一起吧。”他说着,已是把脚步转了过来。
颜瑛观他神色,觉得似有几分愁虑漫于其间,于是不动声色与他走到后面,回了屋便把小燕叫过来,吩咐道:“你去二小姐那里帮我要几根绒线,顺便看看大爷与她在说什么。”
小燕跑着就去了。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候,小燕又快快地跑了回来,一进房便向颜瑛道:“大爷让把门关着说话嘞,我也不好进去,后来等着问了秋霜姐姐,她说她只听到大爷说今天去了戚府,戚家的礼大爷替戚二公子向二小姐求亲了。”
请俸:即薪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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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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