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瑾并不知她母亲是如何去向祖父透的风,戚府正式遣媒婆上门的这一天,她爹娘自无有什么意见,而颜老爷和颜太太也并未反对。
事情落了地,她也就和大部分待嫁的女子一样开始留在房里绣自己的嫁妆,只有颜瑛仍如常行事。
这日颜瑛陪同念慧去狮子街药室另行安置起居,方忙了一阵,就见白墨引着个青衣公子从前面走来,这公子不是别人,正是便衣赴约的程回。
“看样子,颜大小姐是准备开张了?”他说时带笑,目光微转,随意环顾。
颜瑛略迎上两步,向他礼道:“程公公请坐下喝盏茶吧。”
檐下已事先摆好了桌,小燕忙忙就着手里抹布又在凳上揩了两揩,立在傍边,笑容十分殷勤。
“今日你们主仆是设了什么鸿门宴么?”程回如此说着,笑意从容地向桌前坐了。
颜瑛在他对面落了座。“公公言重了。”她微微笑笑,把小燕打发去了。
白墨端来两盏木樨金橙泡茶向两人面前分别放了,再次告礼退下。
“起步尚艰,我这里不曾备得什么好茶,还请公公包涵。”颜瑛把盛了定胜糕的瓷碟又顺手往他面前挪了挪。
程回的视线在那碟糕上定了定,眼皮轻抬,笑容深了些:“你我故人,说什么包涵不包涵,小姐有话但说无妨。”一面伸手端起茶,浅啜了一口。
颜瑛略一沉吟,说道:“我想把颜家铺子里那块‘著手成春’的牌匾移过来,欲请公公帮我撑个场面。”
程回闻言失笑:“只这么点事,就是你不请我吃这碟子糕,裴却瑕也早就帮你想到了;要说我以此来还你人情,未免有些不够诚意。”
“也不尽只这一桩事。”颜瑛说罢,略作思忖,又郑重道,“之前公公曾说要引荐我去南京,此一诺,我现在想拿回来,以备后日之需。”
程回看了她片刻,说道:“你是想日后可以离开南江去为比戚家更有权势的人行医,他们便不能阻你,也无法迫你。”
“我明白这对公公来说是有风险的事。”颜瑛迎着他的目光,下巴微微抬起,“我已想好了,会正式在这‘四邻药室’里坐堂看诊;日后公公要与人引荐我,也能说个女医身份。”
程回向碟子里拿了块糕凑到嘴边咬了,似是就此斟酌过两息,笑笑接上道:“四邻药室?这名字倒朴实。”
颜瑛把眼在他脸上看了看,说道:“这是瑾姐起的。”
程回点点头,没有说什么,随手将吃过一口的糕点搁在盏盖上,转而去端面前的茶。
他低了脸,颜瑛也看不清神色,过了片刻,才又说道:“我听府上人说公公近来事忙,不怎么回探花弄,想是你还不知头里戚家已为戚廷晖来向瑾姐提了亲,这两日就要下定了。”
程回端茶的手一顿,抬起眸。
“她最后仍选了戚廷晖么?”他似是在问着什么,又好像只是陈述。
颜瑛垂了垂眼,淡淡地道:“我们这般女子,又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她说,至少戚廷晖待她用心,争也争出来机会要同她在一起,若这世上必要有人让她明白夫妻之好,或许便是他了。”
程回的脸色有些发青。
他攒眉不语,瓷盏里的茶汤几不可见地泛起动荡,一双眼明明看着近处,却像是望穿了远方;眸光明明暗暗,没入幽邃。
良久,他才又语气冷静地开了口:“依你看,戚廷晖这个人如何?”
颜瑛顿了顿,沉吟道:“才华性情一类,我对他并不了解。但我从溪望村出来时,他正为了瑾姐与长辈相争,绝食过一场;我以为从这件事看来他确实有些小慧,也的确把瑾姐看得很重,只是……”
“只是什么?”程回定眸看着她。
颜瑛沉下一口气,徐徐说道:“他满心满眼追着瑾姐到这一步,名分未定已恨不得天下皆知,于心意虽是表足了劲,但他院试未过,在南江既无显名,也没有族中事业支撑;能在戚府长辈那里心想事成无非是依凭父母的偏宠。我只希望他并非小黠大痴的人,日后夫妻休戚与共,才不惧遇着什么难处。”
话说到后来,她思及心底隐忧,不觉又拧起了眉头。
程回听着那一句“夫妻休戚与共,才不惧遇着什么难处”,眸子里闪了闪,只作沉默,好像忘了手里还托着盏。
“小心衣裳。”颜瑛忽然提醒。
他这才回过神,伸手把茶盏放了,掏出帕子往身上一下一下擦着倾洒出来的水。
少时,他开口说道:“挑丈夫倒未必要挑个进士,不过戚廷晖确实无有什么长处。”言罢,似极浅地笑了一笑,又续道,“但有时候‘平庸’也未必不是件幸事。”
颜瑛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了愣。
程回看着衣摆上浸透的水渍,手指收拢,将罗帕在掌心攥作一团。
“他最好是不要乱扑腾。”他幽幽说着。
意味难明。
***
颜瑾忽然醒了。
她躺在床上定定望了会儿头顶的绣花帐子,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梦才会突然全无睡意,只是一颗心飘飘荡荡如浮在水面,空空着不得地。
窗外天光初照,格外安静。
颜瑾起床披衣,走过去伸手推开了窗户,晨风带着湿润的凉意迎面扑来,她不由地缩了下脖子。
便在此时,围墙那头忽然噼里啪啦响起连串爆竹声响,霎时惊飞了栖在树梢的鸟。
探花弄似乎顷刻间便从梦中动起来。
“小姐?”秋霜寻至近前,抢上来便把窗关了,“早上冷着嘞,你可当心风寒。”说罢,就向衣架取了一口钟来要给她罩上。
颜瑾问她:“是程家在燃爆竹么,怎地回事?”
“想是挑了什么吉时吧,我也才被惊着。”秋霜帮她系好带子,又把衣服理了理,“程公公那样人物,要做什么事也轮不着我们打探,不过估计着这会子各家都在门前悄悄打望了。”
颜瑾沉默下来,没有再说什么。
秋霜又去打了水来给她洗漱,主仆俩这里还未收拾完,檐外杂声隐隐,颜家竟似是沸了起来。秋霜出去探了圈,转回来时神色悚息地压低了声音道:“程公公带着一大堆人来家了。”
颜瑾一怔,旋飞快洗漱好穿了衣走去前面。到得客堂外,正碰上同样急急赶来的颜同文,他一面大步走,一面还整着头上的方巾,也顾不上在女儿面前停一停便踅进了厅堂,冲着坐在主位的程回即是一拜,呼道:“见过卫公。”
这个时候,比其他人都更早收拾妥当的颜瑛和李月芝已经站在旁边了。
程回把眼瞥过来,看见颜瑾跟在后面跨过了门槛,稍顿,将目光落在颜同文头顶,带了笑说道:“颜相公不必客气,坐吧。”随后看向颜瑛,“小姐们和大娘子也不要一直站着,都先坐。”
他这一句其实已省了颜瑾的礼,但她走过来,还是低首向他道了万福,又依然低眸退到了李月芝身边。
颜同文还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直到李月芝上前将他扶起,他才颤颤巍巍地把程回带来的人又看了眼,后知后觉发现除了有四个近身随侍穿的是缇卫司官服之外,其他人却都是寻常打扮。
再看程回方才的态度,应的确不是来抄家的,于是他呼吸略定,小心翼翼地道:“不知卫公今日一早大驾光临,是有什么要事?”
程回却是笑了一笑:“我担心颜相公做不了主,还是等你爹来了再说吧。”
颜同文脸上红了红,又青了青。
颜瑛先回身向末座去了。
颜家其他人把她看了看,少顷,颜瑾略一沉吟,也陪了父母落座。
不多时,颜老爷终于也吹着胡子赶到客堂,颜太太脸色发白气喘吁吁地随后而至,转眼之间,颜家就只剩下郭琴儿没有到场了。
小厮迈着细步把茶端到程回面前,连牙齿都在打战。
程回伸手按住窃窃乱跳的盏盖,端起茶,眼皮也不抬地说了句:“好像还少了一个。”
颜家父子倒吸了口气,颜同文连忙道:“她一个粗鄙妇人,不似大房下打理着庶务,无有待客的自觉,我这就差人去喊。”
程回点了点头,果然坐等着他叫人去喊。
这时间,客堂里几乎静得落针可闻。
还是颜瑛先开了口:“头里家父也曾在我们面前念叨,说连日少见卫公,不知近来可好?”
她这句出来,除了颜瑾无有什么波澜之外,其他人都明显松了口气。
颜老爷和颜同文看向她的眼神皆寄着厚望。
程回对着“旧有渊源”的颜家大姐果然也很是赏面,将茶盏向旁边放了,笑道:“现下倒还算都好着,不过日后有什么不妥,还要去小姐药室叨扰。”
言罢,他向颜老爷道:“我听说裴翰林送了一间药室给你们家大姐,这可是造福乡里的好事啊,别说在姑苏,就是两京里也难寻她这样人物;前些日子南京城户部尚书的孙女难产,可真真是九死一生。”
颜家几个长辈小心听着,不由面面相觑。
颜瑾到这里已经明白了程回的来意,一时间心头百味杂陈,连带唇边泛起笑意,似是嘲讽着自己不切实际的臆想。
她的耳根有些发烫,幸而这是个秘密,只有她自己才晓得踏入堂中后那无数个瞬间为何会反反复复地想起当时。
那个在他得知颜瑛和戚廷彦定亲后,选择立刻把人带走的“当时”。
颜瑾借着唇边这一笑,无声地向腹中深吸了口气,足够沉,也足够教人清醒。
是了。她想,这对姐姐来说的确是个好机会。
于是颜瑾微微抬起脸,向着程回所在的方向,开口说道:“程公公所言极是。颜家自我曾祖时便开始经营药材买卖,虽非杏林之家但也自持悬壶之心,溪望村疫病时其他人虽不能亲往,但也联络四邻支应,之后更视家姊得官府表彰为举家之荣;如今裴翰林新赠药室,我们无有不愿她更光大那匾额上‘著手成春’四字的。”
“今日既是有缘得公公莅临寒舍,小女斗胆述长辈之愿,请公公为家姊移匾。”她与他四目遥对,如此说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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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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