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来之前,姨父特嘱我务必问一问裴翰林,到时给这位新县令接风是怎么个章程为好?看用不用我们陪诸位去上游踏渡接迎。”
说话的人名唤高永,正是今日来的程家大娘子外甥,他口中的姨父便是南江县的大户程重午,因左手天生六指,故人称程六指。
裴潇看了一眼远处正从石桥上行来的裴清,说道:“朝廷的人选已定了么?我倒是不知。”
高永闻言,不免朝对面的戚廷彦看去。
戚廷彦亦有些意外。
“裴二哥还未看邸报么?”他开口说道,“闻说是定了今科进士吴琉,他也是新安人氏。”
当今内阁首辅龚宗儒亦是河南新安人。
裴潇微微颔首:“原来如此。”伸手端了茶,又问高永,“前头许县令到任时是怎么个章程?”
高永道:“那时有戚老和裴二老爷领头,我姨父陪着去的苏州府上,在广福寺里设的宴,还请了织造蔡公公、凌知府、江守备并有南江和苏州府卫所的指挥。”
戚廷彦抿了口茶,没有言语。
“哦,”裴潇道,“那时候卫所还没有裁并。”
高永一怔,旋即应道:“是,这朝廷里的事裴翰林比我们清楚,那会子缇卫是前司礼监掌印太监顾洪管着,咱们各县卫所都有指挥坐镇,如今上头掌印换了宝公公,各省驻所缇卫也裁撤兼并,总分了南北缇卫司——说来咱们这南缇卫司好像新近也已有了掌印的人选,不知裴翰林对这位大珰可有耳闻?听风声,是刘公公要高升了。”
他口中的刘公公正是那管砖厂的太监刘直。
说完这话,高永便觑了觑裴潇的神色。
“父母官上任,迎当是要迎的。”裴潇缓缓说道,“只我病体未愈,恐怕新县令好日子里见了晦气,既然已是有旧例可依,那还是请你家戚老略费些心吧。”
他最后这句是向着戚廷彦说的。
戚廷彦含笑应下,又说道:“裴二哥近来身子如何了?”
“裴二哥。”本一直没甚动静的戚廷晖此时突然插了话,眉梢眼底堆下笑来,向着裴潇道,“今天好日子,大家也都聚在一处,不知待晚些上了灯后好不好在浮影楼前乘船观景?”
戚廷彦一时朝他看去,须臾,欲言又止,却听裴潇已应道:“好。”
裴潇又一面站起了身:“我使人安排,你们稍坐,自便。”
他说完便走了出去。
裴清恰行至穿廊转角,两人迎面见了,裴清先向着自家兄长一礼,问道:“二哥怎么从万香堂里出来了,可是连你也受不住了戚莲越那准进士的架子?”说着,还打趣往裴潇后头瞧了眼。
裴潇只将他看着:“出什么事了?”
裴清一愣:“没什么事啊。”
裴潇眉头微蹙:“那你为何此时过来?”
裴清方反应过来,于是笑着将自己把戚廷蕴寄在他娘那里的事说了:“我们二太太一时半刻抽不了身。”又道,“且我看那位颜大小姐也吃价得很,我待在外头也是多余,正好转回来先让你放心。”
裴潇闻他如此说,便问道:“是谁人,找的她什么麻烦?”
裴清又被他问得一愣,顿了顿,才说:“人倒是没什么紧要的,不过就是装病那一套。”又道,“你也知道,她这样的闺中药娘冷不丁冒出来,本就容易遭那些药婆子猜疑,这回你同伯母又把这么个肥差交给她,莫说是往日里在这庄子上走动的医者和婆子,就是这些乡民也难免心中舂凹谷。”
裴潇看了看他,踅步走到一旁,掀衣坐下,说道:“试她医术无妨,但我看你不像是办事这般黄落的,头尾都没理清楚就回来与我道放心。”
他不急不慢将腿一跷,敲扇看着他四弟:“细说‘放心’。”
裴清不免有点尴尬。
其实他也知这事瞒不过裴潇,就算他不说,他二哥事后也能很容易打听到那潘嫂子是怎么个来历,又是被谁使唤到颜瑛跟前装病的。
裴清索性便如此这般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我出去刚往医棚附近打望了圈,就看见我娘房里的杜鹃抄在我前头,不知从哪里拉了个妇人往一边去说话。”他说道,“我看那妇人右手用扇挡着脸,左手直喇喇伸着,走路也支着条腿,样子颇滑稽,就好奇上去看了眼。”
结果刚过去他就被熏了一鼻子,正说是谁踩了屎,便见杜鹃遮着鼻子对那妇人说道:“今日二太太那里有事,不得空见你了,你也赶紧回去找人取针吧。”
裴清就明白了那妇人的身份。
他当时就上去了。
裴潇听到此处,扬扇止住他:“这些就不必多说了,只说与她那里有关的。”
裴清怔道:“这不就是在说那潘嫂子么?”
裴潇抬眸看了他一眼:“我说颜瑛。”
裴清正要脱口问颜瑛是哪个,冷不丁陡然回过神,忙转口道:“哦,那颜大姐啊?我这就说来。”
却说彼时裴清上前呵住了杜鹃,近看之下,才发现那一身狼狈相的潘嫂子左手虎口和臂上还扎着几根长针,于是问了,方知是颜瑛下的手。
“四爷您帮帮忙,”潘嫂子苦着脸道,“我本是来拜见二太太的,二太太既没有空,但我这针还得取啊……”
裴清听得明白,言下之意便是说:虽然你娘半路反口不让我去捣乱了,可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能不去看医啊。
“我就说让她该治病治病,颜小姐本是来给病人看诊的,总不会见她这样不做理会。”裴清道,“哪想就这个时候,那颜大姐就过来了。”
颜瑛当时出现得毫无预兆。
裴清只听见斜刺里忽传来淡淡一句“我不是说了让你小心针刺么”,于是循声看去,正见着颜瑛冷清着眉目缓缓行来。
“之前倒没看出她有这样性情,四月里的天气,瞧着跟个冰人似地——你知道她过来干什么?”裴清抽空问了他二哥一句。
裴潇微忖,说道:“取针。”
裴清将两掌一拍,颔首:“所以还是二哥你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我是没想到,正说与她叙个礼,哪想她看也不看我和杜鹃就朝那潘嫂子去了,就跟什么味道也没闻着似地,径拉过潘嫂子的手便开始取针,一面取,还一面问:‘肚子还坠么?’”
当时那潘嫂子似是呆了呆,看了眼杜鹃,另一只手抚上小腹:“不,不坠了。”
颜瑛也不抬眸,继续慢慢取针:“喘得匀气了么?”
潘嫂子一连点头:“匀、匀了。”
颜瑛蹲下来,手从她裙下伸进去,稍息,取出了最后一根针。
三个人定眼看着她一手里捏着那几根长长的银针,另一只手却伸过去放在了潘氏腰间,约是轻轻摸了一把。
末了,她说了句:“歪了。”
裴清忆着颜瑛当时的口气将这最后一句学完,又向裴潇笑道:“别说那潘嫂子了,我见着她这样子都觉得心里头冒寒气,还没吭声身上已觉得被针刺着痛了。”
裴潇一时凝眉未语。
以她的性子,如何会主动追出来?
“你当时见她,没有别的人一起,或是她在外头忙什么?”他问。
裴清想了想,摇摇头:“好像没见,她身边不就那一个丫鬟跟着么?”
裴潇沉吟了片刻,没再多言,另向他四弟说道:“我这里正好有桩事交你去办。”于是把晚些要安排众人乘船赏景的事向裴清托了,并又另外交代了几句。
***
戚廷彦顺手抿了口茶,回头看见自己的小厮鹤童返进门,挨过来向他递了一个眼色。
他不动声色放下手中瓷盏,向高永等人推了个由头,便起身也走了出去。
出得万香堂门首,戚廷彦远看了眼那头折廊上一坐一站正在说话的裴潇兄弟俩,脚下未停,从另一边廊上踅去了后面的风宜亭。
裴雪君坐在亭子里,手中浅摇着一柄绘了翠蓝山水的泥金春扇,丫鬟绿云伴在旁边,主仆俩同望着栏杆外,若悠悠然细赏着亭前池中风景。
绿云回眸,恰见得戚廷彦往这方行来,于是垂首低道:“小姐,戚大公子来了。”
裴雪君目光微动,并不转身,只仍自顾倚栏侧坐着,将手里扇子浅浅摇了又摇。
戚廷彦走入亭中,踅到她面前站定,揖了一礼:“连日少见,裴三小姐近来可好?”
绿云已让开几步,退到了一旁。
裴雪君也不去看他,只笑了一笑,说道:“好个规矩人,我与你有甚话可说?倒悄凑上来。”
戚廷彦垂眸莞尔,复又向她说道:“我不过替家里跑个腿,何至于你就这般恼我呢?”
裴雪君停了扇子,抬眼朝他看来。
“你倒清白。”她一笑,“说来,却不过是我大哥被外人风言风语议论一阵,那里头细节也不知是从何处传出去,今日我伯母特请了颜大姐来为乡里女眷义诊,你家这等日子也是出钱出力,又是坐堂大夫,又是找程家借他养的戏班子。我这里忙前忙后两日又站了半天,也不及你们锣鼓一声吆喝,大善心果是得了大风头。”
“就是为‘清白人’可惜,何曾想到我二哥这里还备了位老太医。”裴雪君微微带笑,徐徐摇了摇扇,“蛮大个水花,撩起来一只糠虾。”
两人目光相视,须臾,戚廷彦亦笑了一笑:“那便是三小姐你的错处了。”
吃价:方言,此处比喻人能干,本领过硬。
舂凹谷:方言,比喻忐忑不安。
黄落:方言,此处指靠不住,不可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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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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