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岳兄那件事,说来本是起因于那名唤白墨的小郎,过后闹出那样风声,我家里长辈为着阿竹也是有些微词的。”戚廷彦说道,“你家借着抬举那颜大娘,要把这一篇翻过去,我们岂有不愿意的?于情于理也该是要多出些力,帮着你们堵那些闲人的口。”
他说到这里,看着裴雪君,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只你何必去你伯母那里揽下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倒让你我误会一场。”说到最后,声音越轻了些。
“依你所言,你妹妹是你妹妹,我伯母便不是我伯母了?”她淡牵唇角,说道,“戚大公子好一个明白人,只怕你不记得我是裴氏女,将我当作阿竹支使了。”
言罢,她站起了身。
戚廷彦仍站在原地未动:“我若不知你姓裴,又何必紧赶着想法与你来解释?三小姐可又记得我姓戚?你帮着你伯母左右操持这一摊子事,揽过来的可全是你裴家族人和乡民?你今日不过得她两句称赞,全替你二哥赚名声,可想过他人,可想过来日?”
裴雪君看了他半晌。
“我看戚大公子也未曾想过,”她说,“又何必强求别人。”
戚廷彦闻听此言,更伸手横在她面前拦住了去路:“我若没有想过,来与你说这些做什么?”
裴雪君也没有转眸来看他,只平平目视于前,亦平平说道:“只想又有什么用,我二哥的眼界不在这区区乡里争辉,他看不上你的。”
戚廷彦一顿,旋即凝眸往她身前逼了半步:“他只是你堂兄。”
戚雪君扬眸看向他:“义二爷也只是你叔父。阿竹做得我嫂子,日后再见戚大公子,我也不过跟着兄长称一声‘戚大舅’罢了。”
说完这句,她便抬起手中春扇,触在他身上一推,于是径直错身走过,带着丫鬟款款步出了亭。
戚廷彦没有再追上去。
他缓缓抬眼,看着裴雪君头也不回的背影,良久,踅身往另一边降阶行去。
***
颜瑛这里一直忙到了将近日暮时分。
颜瑾将记好的药案交给她,又从秋霜那里接过一样掌心大小的物事,说道:“姐姐,这是白墨先前送来的五色大方糕,你午间本没怎么进食,先吃些垫一垫吧。”
傍午时园子里差了人来请她们去迎戚家人的宴上,颜瑛推说走不开,婉拒了,颜瑾自然也就没有去,过后白墨领了人来另给她们送饭食,颜瑾一看菜色便知,这几乎就是单送了一桌席过来,打头的葱烧鲥鱼整整齐齐连她们也能得一人一尾,这在颜家的饭桌上可说是难以奢想的。
但颜瑛也只扒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筷子,只是却多饮了两杯青梅酒。
“你病才好,又连着忙乱了这一日,好歹多少填一些。”颜瑾又道,“不然怕身子撑不住。”
颜瑛没有伸手来接:“我没什么胃口,你们分了吃吧。”又想起什么,补道,“给表姐留些就是。”
自戚廷筠早时到了园里之后,颜瑛便没再见到戚廷蕴露面,午间她也问了白墨,对方打听回来道说是人好好在屋里,厨下也已送去了饭食,让她不必担心。
颜瑛当时未有多言,此时见颜瑾递来这五色方糕,却不免又想起戚廷蕴,也不知对方中午那顿饭可吃得顺心。
姐妹俩这里方收拾着准备回住处,那头裴雪君已差了丫鬟来,邀二人同赴晚上的船宴。
颜瑛一时未语,颜瑾见状,即携了丝笑,代为应道:“便劳转告三小姐,我们稍后整理了就过去。”
待丫鬟去了,颜瑾便又转向颜瑛,柔声斟酌地道:“姐姐,这晚上的席宴我们若再不去,恐怕就不太妥当了。”
颜瑛沉吟了两息,说道:“你先自去收拾,我回屋看看表姐,然后再去找你。”
颜瑾看看她,垂眸又将唇边牵了抹笑,应下去了。
颜瑛带着碧桃循路径回了远香居小院。
屋里已点起了琉璃灯。
颜瑛推门而入,正撞上刚从屏风后头迈着大步转出来的戚廷蕴。
两人目光一碰,戚廷蕴回过神,旋即挨上前把颜瑛的手给握住了。“我正琢磨着要出去找你,”她说,“今天对不住了,未成想夹忙头里横碰上他们,没派上用场不说,还把你撂在外面那么久。”又跟着问,“你那里可还好么?”
颜瑛又想起邝家那对母女,少顷,她摇摇头,就着拉了戚廷蕴的手坐到桌前,方说道:“如今你们都在这园子里,于情于理,总不能一直不相见,他们迟早从裴家人口中知道你,明白此番是有意避而不见,也是麻烦。”
戚廷蕴半咬唇角,极浅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我也不是想惹什么麻烦,就是……太突然了,没有准备好。”
“我知道。”颜瑛道,“换我是你,那样情形下,也不想见着戚廷筠。”
戚廷蕴看着她,轻声笑了,眼圈却有些泛红。
她将颜瑛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半笑地叹道:“你说我爹挺好一个人,怎么就偏在大事上犯糊涂?他倒不如给我起个猫儿狗儿的名字,也好过与人家戚府里的小姐撞着。”
“姨父将你看得珍重。”颜瑛道,“希望你和戚廷筠是一样。”
“哪里能一样?”戚廷蕴当即回道,“他老人家自己都不与戚府的爷们一样,我如何能变成第二个戚廷筠?”她说到这里,深吸了口气,“你在裴家太太面前替我们找面子,我却是心里有数的,我爹就是怕人家忘了我们和戚府里的人是同宗,只大家早是各有各命,我若是戚廷筠,见了这不知好歹的族亲怕也是只当作不生不熟吧。”
颜瑛不知该怎么说,默了两息,只能轻轻拍了拍对方的手以作安慰。
戚廷蕴抬眸朝她看来,又叹了口气:“算了,你莫管我这些。”另说道,“晚夜我再去戚廷筠那里点个卯就是,况我看裴二太太的样子,应是也不想我太早过去露脸。”
颜瑛愣了一下,眉头微蹙:“她竟寻过来难为你了?”
戚廷蕴见她误会,旋又将白日里与裴清那番事故说了一遍,然后道:“裴四爷叫我在那里把他娘盯着,我也不知如何,只能依言那般左右盯着。后来裴二太太出门要去席上,我还为难盯不着她了,结果她倒反过来嘱咐我别乱走,应是想要等着这红肿消了,我也是前头刚刚才从她那院里回来。”
颜瑛听罢,倾身过来,先捧着她的脑袋细细看了两看。
“没什么事,你放心。”戚廷蕴口中说道,“当时是被砸得有点疼,不过裴二太太那里也叫丫鬟给我敷了一阵,又都过了这么大半天,什么淤肿也该散了。”
“眉骨那里划了一点。”颜瑛收回手,径道,“我给你用点除痕的膏药。”
戚廷蕴诧道:“我怎么照镜子没看着?”
颜瑛已唤了碧桃开药箱,一面回道:“你马虎。”又说,“痕迹掩在眉毛下你就看不着,那裴四郎什么人你又知道几分?他叫你跟着走,你就当真敢跟着走。”
戚廷蕴听着一笑:“这青天白日,园里园外生人熟人一大把的,再说他什么人,我什么人?堂堂裴家四爷,不至于这当口处对我这良家女子做什么亵渎之举。且你是没瞧见他当时模样,俊生生一张好脸,眼睛平望着你,说是‘对不住’——我都以为是我耳朵出了毛病。”
“我看他不像是刁难人的,又听他说是为不给你找麻烦。”戚廷蕴道,“就想着是不是他那里又知道什么内情。”
颜瑛恰正伸手在接药罐,闻言,动作顿了顿。
“小姐。”碧桃望了望窗外,说道,“园里上灯了。”
颜瑛回过神,转头循望出去,少顷,对戚廷蕴道:“园子里晚上有船宴,你若不想去,就等明日义诊结束再与她道个别也可。”
戚廷蕴抬手抚上左边眉骨,想了想,说道:“那我就不去吧。”
颜瑛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给她涂抹好膏药又简单收拾过,便出门先去了颜瑾那里。
颜瑾仍穿着原来那套衣裙,同她一样只是略作了梳整。
于是裴家丫鬟在前头提灯引路,姐妹俩款步于后,一直向浮影楼前行去。
灯影蜿蜒,随林荫曲径远远探入池间,泓面浮光盈盈,微澜不止。
踏渡前并停着两艘画舫,四周皆挂了灯,两船之间还横搭了一条跳板,前后都有灯笼照着。颜瑛走在岸上,听见晚风里隐隐的丝竹唱乐之声,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是从那只舫上传来。
有一人影恰巧于此时出舱走上了甲板,颜瑛余光瞥见那抹灯下轮廓,脚下未停,径登上了眼前这只女宾所在的船。
颜瑾跟在她身后,下意识朝旁边动静投去目光,正撞着对面船头上那人在灯影里冲她笑,旋即抬手向她们这方揖了一礼。
颜瑾不免心下一惊,忙将视线收回,心中却想:怎地这人好似有几分眼熟?
姐妹俩前后走进了船舱,方知其他人已都坐好了,那曲乐声则是从旁边男人们的席上飞来的,这般距离,恰恰正好听个不远不近得分明。
颜瑛和颜瑾依序向裴大太太、裴二太太,并裴雪君和戚廷筠、程家娘子等人叙过礼,然后挨着落了座。
丫鬟往她们面前的小银荷花杯里筛了青梅酒,颜瑛垂眸看着,少顷,听得戚廷筠开口说道:“瑾姐,上回裴府茶会上我听着说你山水画得不错,什么时候也与我看看?”
颜瑾不料她会向自己发话,微怔之余下意识侧目向颜瑛看了眼,方弯起一抹笑,说道:“戚小姐抬举了,不说南江,整个苏州也知‘裴书戚画’,我那几笔不过闲时自娱,自家看看罢了,实不好献丑。”
戚廷筠眼尾带笑,说道:“你这话说的,谁又是要与你比高低么?颜相公尚来过我家看画,我邀你闲时来论画吃杯茶,你又何必推脱?”又向着裴雪君道,“不然就你拽了她来。”
一时间席上漫起笑声,与那丝竹唱乐杂混在一处。
颜瑛觉得有些吵。
她抬眸向窗外望去。
目光随即不远不近地落入了另一扇窗里。
船舫相望,灯火灼灼。
光影叠迹间,她仿佛遥遥看见了裴潇,他坐在那里,像是也抬眼看见了她。
夹忙头里:方言,意为紧要关头、关键时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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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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