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三,威王生辰宴。
宝马雕车红檐玉柱,数不清的车马轿撵如流水般停留又去,谈笑声顺着夜风,引得无数布衣百姓驻足望窥得一点繁华,却被官兵用刀棍毫不留情拦住视线,只能讪讪而归。
其内一间装饰得极为富丽的殿宇之内,此时正是一番热闹场景。
“威王殿下福泽绵长,寿与天齐。”
“殿下华诞,福星高照,吉庆有余!”
名戚贵族,朝廷要员,饶其身份交情到底如何,都端着一杯清酒急忙忙地迎上去说着千篇一律华而不实的祝贺词,众星捧月围着端坐于最中心的男人。
男人相貌堂堂,华服之下身形高大健壮,只是眉宇间透着几缕暴戾。
似乎早已习惯被如此追捧,他漫不经心转着手中酒杯,半晌才像施恩似地对着一个方向微微抬手,仰天饮尽,算是应了。
一群人得了指令,纷纷跟着空杯,一副慢下一瞬就会被定罪问斩的模样。
“小人得志。”远离中心的一旁,有人小声说了一句。
站在他身前的人警告回头看了他一眼:“慎言。”
得了批评,那人缩了缩脖子,还是有些不服气:“祭酒,我们为何要来赴宴,这不平白增长那三皇子气焰吗?”
“连御史那党都畏其三分,我们若真不来,倒会被反将一军。”孟广荣神色无异扫了眼另一旁聚集的几人。
三皇子这般兴师动众自然也是为了给他们其他两党下马威,御史那群人倒是避嫌远远躲在一边也落得个清闲,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九皇子尚在襁褓,他们倒也不装那些表明功夫,把外戚干政的野心直晃晃摆在明面上。
这样说起来,似乎是他们所拥护的四皇子还有一些希望可言。
只是。
孟广荣的眼神在不远处的青色身影上停留一会,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
四皇子生母身份卑微,资质也平平无奇,先皇未对其给予过一丝厚望,连取的名字都是宁平。
宁,平,单独来看是希望一生顺遂平安的意思,连起来却是满不在意的敷衍之意。
周宁平这也真就如名字而言,平庸了二十多年。
直到先帝驾崩,丞相当众撞柱身亡,孟广荣在日复一日书房深夜的焦急叹息中,才想起皇宫中还有一个四皇子。
诚言,若是单单做一个傀儡,周宁平很合适。但作为一名君主,他不适合。
从某些角度来看,他与那位连话都不会说的九皇子并无差别。
所以哪怕三皇子的暴戾与专政如此明显,他也仍然是如今朝廷上最有可能登上皇位的人。
先帝算得上一世明君,子嗣却十分稀薄连公主都只有三位,真是万万没想到当下华周会是这样的局面。
周宁平站在中心的外围,不知何想似乎是想要与周怀仁说上几句话,却又脸色犹豫踟蹰不前,周怀仁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或许都没看到他,围着的官员们颇有些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架势,不仅连句四皇子都没叫,还有甚者在略过他时还有意撞了一下,让他身形有些不稳。
“四皇子。”
周宁平刚站定,眼中的情绪还未浮现就被这句呼唤掩下,温温和和回头:“祭酒。”
孟广荣一来,周围人收敛了很多,有意避开之下竟给他们二人留出一小片空地来。
“殿下若嫌此处人多,可与臣一道前往那处。”孟广荣指向他们党羽所在的位置。
“劳祭酒费心。”周宁平点点头,跟着他离开。
又是一阵争先恐后的奉承后,周怀仁终于挥挥手遣散人群,说了句:“开宴吧。”
众人立马循着位席坐好,待动静稍平,他刚想开口却瞅着又进了个人来。
威王生辰宴,没人敢不按时辰来,哪怕是御史大夫和国子监祭酒都是早早到了礼数周全,今日几乎没有人会让周怀仁面上不好看。
众人打算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人是谁,却在瞧清后面面相觑最终都没吭声。
“知远?”最终还是孟广荣率先打破僵局,站起身迎上去,低声问道:“你为何前来?”
太子太傅,正一品官员,细究起来在座就算是手握虎符的杨太尉都得碍于情面行个小礼。
但自五年前太子离京后太傅便称病不向外走动,更是在三年前就已经辞官还乡,如今不过是个普通百姓罢了。
如若不是他今日出席,在座诸位可能甚至都记不起还有这号人物。
孟广荣与其交情匪浅,却因先皇驾崩分身乏术而未与其有过多联系,并不知他此番是为何前来。
“太傅。”周怀仁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久未见太傅露面,今日特意前来,这份心意本王领了。”
是了。底下人恍然大悟。
太傅来这里能有什么原因,自然也是来恭贺威王生辰的。大抵是族上有什么小辈有意入朝为官,太傅这是腆着脸来巴结未来新君了。
周怀仁虽行为风格凶残暴虐,面上还是能装出几分为君的大度气势出来,对着下人吩咐道:“赐座。”
张知远未答,只示意孟广荣回到席位,待其不明所以离开后才看着周怀仁,说出自现身来第一句话:“三皇子殿下生辰,这满室繁华当真让张某感慨不已,差点就忘了先皇才逝世三月的事情了。”
此话一出,刚刚还算热闹的宴会瞬间变得沉默起来。
周怀仁抬起眼,看向正正站在中间的那位六旬老者,握着白玉酒杯的手指加重力道。
“太傅这话,倒是让人有些不懂了。”一道声音慢悠悠出现,他也松了手。
杨太尉年不过四十,身为武将自是身材高大,而长期在朝为政,他凌厉不怒而威的五官又带着官场的圆滑虚伪,让人心生不适。
“若是按照规矩,威王殿下为先帝长子,德高望重,应当立即称为新帝,如今这也不还屈身只是个王爷吗?”杨协嗤笑一声。
这话一出,除了拥护三皇子的人之外,御史和祭酒两派的脸色都十分难看。
三皇子继位之心从不掩饰,平日朝堂之上无外乎就是吵这些,太傅表明立场不与其为伍,那他今日现身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他们也懒得给他什么颜面。
“杨太尉此言差矣。”被如此明面上针对,张知远竟完全不恼,甚至有几分快意,“按照规矩,比三皇子殿下更有资格继位的,当然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这四个字顿时让众人开始窃窃私语。
“太子?”周怀仁只是愣了一瞬,转而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抚桌大笑起来,“你说本王那个远在边关,不知是死是活,连父皇都有意压下消息不再提起的六弟?”
不光是底下众人,连孟广荣都皱起了眉。
在当初丞相死后他们群龙无首时,他都未曾思考过这个可能性。
太子恐怕早就死在边关了,张知远提起他意欲何为?
“不劳三哥费心。”
一众嘲讽之中,突然插进一声带着冷笑的嗓音。
脸上的表情尚未消散,所有人就看着一位披着黑色披风的女子走了进来。
“三哥。”她看向坐在最前方的周怀仁,“许久未见。”
话音还未落下,她突然扭过头,与身体僵硬的周宁平对上目光:“四哥。”
全场寂静。
半晌,杨太尉发出一声笑。
“太傅,没想到你如今一大把年纪还有如此抱负。”杨协拍了拍手,“知道你与威王殿下并无渊源,为了皇位居然不惜找个替身过来,使这种下作手段。”
“不过。”他语气不屑,“真是老糊涂了,你若是找个男人都好,偏偏找了个女人。”
太子已离京五年之久,相貌必定有所变动,时间久远,在座不少官员此前也并未有幸仔细端详过太子容貌,当下还真难以辨别出身份。
不过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是个女人。
她穿着女装,黑发挽着简单的发髻,只用几只珠钗点缀,哪怕她身姿如何挺拔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之辈,但也是个女人。
那个曾经受尽赞扬,风光无限的太子殿下,怎么可能是个女人?
“杨太尉许是久未离朝,被折子看花了眼睛。”周若璞并未对投在她身上的目光有任何反应,“光是这眸色,就足以证明本宫身份。”
“天下拥有这种眸色的人并不只有太子,谁知太尉使了什么手段找来的人混淆视听。”周怀仁冷哼一声,直接下令,“来人,将这个胆大包天冒充太子的人压下去,即刻杖杀!”
太尉掌管虎符,三皇子府上侍卫比寻常多了数倍不止。
侍卫应声而动,周若璞却始终并未有过惊恐之色,在周怀仁几乎是吼着说完这一句后,看着他轻轻一笑,尽管并无笑意。
“五年未见,三哥性子还是如此急躁,真是有违父皇教导。”
周怀仁面色不明,但额角的青筋表明了他此时的惶恐不安。
“立即拿下!”太尉暗骂一声不中用,一拍桌子对着侍卫命令道。
侍卫的手即将触碰到她的肩时,却只觉眼前一花,颈侧突然传来冰冷的触感。
“别动。”周若璞提醒道。
只是虚虚挨着皮肤,甚至没使力气,那锋利的刀刃却生生将其划出一道血口。
而随着周若璞的动作,所有人都看清了她披风之下挂着的剑鞘。
侍卫身体静止如同木雕,周若璞才有几分满意地将剑从他脖上移开。
左手一挥,她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已经做了无数遍,甚至旁人都未看清就把剑收回鞘中。
十一年前,西域进贡一方绝世精铁,先帝命华周九十九名能工巧匠锻造三月,铸成一把闻名万里的好剑。
年仅十岁的太子拿着这把与其身量不符的宝剑,用一只咬伤数人不服管教的猛虎鲜血为其开刃。
至此一战成名。
这把剑被先皇赐给了太子,取名步云,寓意一帆风顺坦荡无阻,平步入青云。
周若璞手搭在剑柄上,语调平常。
“话说了这么久,不请本宫坐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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