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云一剑,加上那双眼睛,几乎可以断定太子的身份。
但周若璞这句话,没人敢应答。
若是周怀仁真让她坐下了,那就相当于变相承认她确实是那个应该早就死在边关的太子,是真的皇室血脉。
“……真是难为太傅,为了这出戏,太子佩剑都能拿到手。”杨协开了口。
尽管明知这话极其牵强,但也摆明了他们的立场。
不管是真是假,这个人不能是太子。
哪怕她是个女人。
“依本宫看,倒是难为太尉了。”周若璞丝毫不退,面无惧色。
她不能退。
威王府百官宴,这是她彰示身份最好也是唯一时机。
“太尉。”
突然有人出声,竟是一旁的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刘员之女是先帝淑妃,九皇子生母。”当日同乘,路程遥远,薛玺便向她将朝中形势一一解答,“这胎来得精妙,先帝子嗣单薄,这些年也就淑妃有孕还诞下一皇子,先帝龙心大悦,御史那党也跟着水涨船高。”
“不过要是真论起来,殿下倒是不必过多担忧。”
这话让周若璞有些疑惑:“为何?”
“刘员此人生性并不多喜名利,如今入局不过是为家族求活路。”薛玺眉眼微弯,“毕竟若是三皇子继位,怕是会将其赶尽杀绝。”
“如此说来,本宫所面之敌,不过三哥一人?”
薛玺却只是轻笑,摇了摇手中玉扇:“殿下久处边关苦蛮之地,似乎忘了不少京中事宜。”
“或者说,殿下自是清高,许是未曾将如同薛某一般的平庸之人放在眼底过吧。”
“……你若自称平庸,那天下还有几人算得上不凡。”周若璞有些无奈。
不知薛玺究竟所想是何,仿佛是觉着对她阴阳怪气这种行为尤其有趣一般,好在周若璞并不在意。
得了她的答复,薛玺并未多言其他,又将话题绕到御史身上:“届时御史应当是最有可能欢迎殿下之人。”
这位身着常服的御史放下酒杯,对着坐在三皇子旁的太尉说道:“杨太尉此言差矣。”
“刘某为官三十余载,自是看着太子殿下长大,虽说已过五年,但太子容貌未改,一眼便认出其身份。”他对着周若璞虚虚行了个礼,周若璞未有动作。
他并未受影响,续道:“步云剑乃先皇御赐,特允太子可佩剑上朝,如此珍贵之物怎可能被人轻易拿去冒充身份呢,太尉未免有些太过谨慎了。”
“事关皇室血脉,杨某必定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确保万无一失。”杨协冷笑一声,“御史有空多关心关心九皇子吧,他若得知自己的六哥死而复生,怕是会被吓得夜夜啼哭。”
“九皇子受先帝庇护,自然不似寻常小儿,这点消息还是受得起的,太尉不必费心。”刘员淡淡道,“只是太尉三番五次对太子殿下不敬,着实让人不解啊。”
“……”杨协脸色不善,不等开口又被打断。
“刘大人所言甚是。”孟光荣坐着看了半天,这时也表明了立场。
这两老狐狸。
眼下三皇子得势,这两人是故意借着这油头来打压他们,不管这太子是男是女,只要有人来乱这局,那刘怀仁和杨协就不得不分些精力来应付着。
刘协眼神阴沉扫视着底下一声不吭的官员。
一群攀炎附势的无用之辈。
“……罢了。”杨协侧过头对着周怀仁道,“太子前来,殿下不要失了礼数。”
周怀仁面露不甘,却也只得吞下这口气:“来人,赐座。”
身后侍卫悉数散去,太傅退后一步,让周若璞先入了座。
周若璞抬眼看去,他笑着对她轻点了头。
待二人皆入席,杨协举起酒杯:“殿下,方才多有得罪,请见谅。”
周若璞手扶在桌面,却未应答。
果然,杨协下半句话就跟着传了过来:“先皇泉下有灵,若是得知多了个公主,必定深感欣慰。”
“六公主不辞辛苦从边关来京赴宴,此等兄妹情深,待到威王殿下他日登基,必不会薄待公主。”
周若璞手指轻点桌面,听到这话意义不明笑了一下。
来了,发现无法将众人糊弄过去不得不承认周若璞身份后,下一步自然便是咬死公主的头衔,让她失去夺位资格。
“太尉多虑了。”周若璞终于侧过头回话,“本宫当然是华周的六公主。”
她轻捻酒杯,对着他虚虚抬起示意,动作与方才周怀远面对官员奉承敬酒时如出一辙,只是姿态更加随意而有度,不失风范:
“自也是华周太子。”
她不卑不亢,语气算不上软弱或者刻薄,却十分强硬。
周怀仁看着那张与他五分相似的脸,阴翳的眼神下却是难以察觉的恐慌。
这是下意识的慌乱,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
几乎京城所有适龄男女都听过周若璞的名号,深闺里的小姐们红着脸将太子画像挂在床头,学堂里的少爷们垂着头听先生讲述太子的事迹。
周若璞未出生前,周怀仁还能获得先皇的关爱。
周若璞出生后,不光占据了先皇所有关注,还成了京城所有同龄孩子被比较的“榜样”。
母妃是皇后,一出生便是无可非议的尊贵嫡子,哪怕他的母妃也位列贵妃,哪怕他是第一个皇子,他还是不得不对这个年少他七岁的六弟行礼。
倘若周若璞如同他那个四弟一样平庸,或者与他相差无几,那也就罢了,可偏偏周若璞不是。
她是真的天才。
周怀仁看着她题字,策马,射箭,在她一剑将那只老虎头颅砍下一半,浑身浴血走出御兽场时,他才惊觉亵裤潮湿,狼狈匆忙离去。
快要弱冠之年的三皇子竟被当众吓尿,尽管下令处死了所有知晓的下人,而那股令人羞耻的味道却似乎从未消失,每每只要见到周若璞,他就仿佛回到了那个混着血气和骚腥的白天。
周若璞的存在,彻底断绝了他所有妄想,连他一贯野心勃勃的母妃对他最常说的话都是等来日当个潇洒王爷便也罢了。
便也罢了。
既然已经离开,她为何还要回来。
“公主说笑了,王朝律法,可从未有过女子为太子的先例。”杨协脸色未变,“更何况公主着男装以男子身份十余载,单这欺君之罪,公主恐怕担当不起吧?”
周若璞未恼,就着方才手势喝下手中清酒,指间微倾,酒杯随之而斜露出干涸杯底。
作为先前无数未出阁闺秀的梦中夫婿,周若璞除了尊贵的身份和极其出彩的文韬武略外,还长了一张好脸。
男装时已然迷倒众生,过了五年后女装仍然惊艳。
但周若璞这个人,哪怕只是单单站在那里都能让人一眼将其从人群中挑出来。不仅仅是容貌,毕竟天下美人众多,最重要的是她独一无二的气质。
这是用无数珍宝、学识、权势堆积出来的君王之气,自信却不傲慢,出众却不张扬,即可温润如流水令人甘愿折服,也可也猛烈似海啸使人命在旦夕。
“欺君之罪。”她轻笑,“太尉才是说笑。”
“先帝已逝,新帝未立,何来君主,又何来的‘欺君’呢?”
先帝驾崩才拖着回京,看似失势,实则却给了她一块免死金牌。
在新帝登基前,没有人能定她的罪。
“况且先帝直至逝世,从未曾有过一言半语要废了我这个太子。”周若璞手腕微动,当着众人的面松开手指,将白玉酒杯径直摔地。
清脆的碎玉声后,她的声音响彻整个宴席:“新帝登基前,本宫永远都是华周的太子,若有人提出半分质疑,那便是对先皇不敬,对华周不忠。”
而若是登基的是她。
华周更无人敢于帝王争论。
这天下,全然一个“权”字。
*
杨协还未走进殿内就听见一声斥责和瓷器落地的声音。他面色未变,提步走进殿内。
殿内一宫女跪地,地上散着白瓷碎片,一片水渍还冒着热气。
他撇一眼宫女衣袖之下手背上红色的水泡,斥责道:“没眼力见的东西,还不快把东西清理了,要是划伤了三皇子不想要你们的脑袋了吗。”
宫女急忙起身捡起碎片,低着头匆匆出门,屋内瞬时只剩他们两人。
“三皇子稍安勿躁。”
“本王如何能够安心!”周怀仁一拍木桌,力气之大连桌上的茶壶都震了几下,“今日你也看到了,那刘员和孟广远一唱一和,硬是让周若璞毫发无伤出了这威王府!”
“五年没回京,一回来就是来毁了本王的宴席。”周怀仁手指用力,几近惨白,“今日是如此,更不知往日她更要如何!”
“殿下莫急。”杨协捋一捋衣袖,竟直接坐到了一旁喝起茶,待周怀仁气息略平才开口:“殿下可还记得,太子五年前为何请去边关?”
“还能为何,拉拢谢家罢了。”周怀仁不屑回道。
“谢将军早已逝世,只余下个独子,如今边关战事吃紧,谢家自顾不暇,太子这个时候回来……”杨协摩搓着茶杯,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她和谢家不是同盟?”周怀仁略略思索,“如今朝中哪还有她的部下,她去边关五年却押错宝?”
他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奇怪:“若是她当真孤立无援,今日怎会独自一人前来。”
“殿下好问。”杨协从袖中拿出一张字条,“太子离开后,臣派人追踪。”
周怀仁展开字条:“……薛家?”
“薛玺。”杨协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太子与薛家为伍。”
“不知这次,她的宝是否压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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