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贺桃坐在窗前,双手捧着白瓷圆盅,一口一口喝着羊奶。
青黛山峦和灰白色天空的交界处出现细碎的金色。金色扩散开,和昏暗天色混杂在一起,像是青天白日有了星星。
“辰时了吧?”
“是。”
春秀将敞开的窗户稍微关小了些,“娘子不能坐太久,免得着凉。”
“再坐两刻钟。”
贺桃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话了,春秀立着不动,显然不信。
贺桃又乖乖的喝了口奶,“你烧一盘香,烧完我肯定关窗户。”
贺桃这么讲了,春秀无法,只得去拿香。
等贺桃正儿八经拿起绣绷的时候,快巳时了。
这样慢吞拖拉的节奏持续了三天,贺桃总算是绣出了一枝歪歪扭扭的梅花。
她将绣绷拿给纳鞋垫的春秀看。
春秀半激动半感叹的夸了贺桃一句。
她收针打了结,又细看了片刻,“娘子绣的什么?”
“… …”贺桃盯着她,上弯的唇线拉平,慢慢鼓了下腮帮,“是梅花。”
春秀迟一步察觉讲错了话。
贺桃坐回桌前,放空心思的看了一会儿屋顶横梁,突然问春秀,“我们有带绣谱来吗?”
“没有。”春秀放下手里活计,替她换掉变凉的茶壶,“娘子需要的话,明个儿奴婢上街去买。”
“可是我现在就想看。”贺桃撑着脑袋,长长叹了口气。
气叹了半截,贺桃忽得停顿了一下,“你去盛徹家里替我要一本。”
春秀微微停顿了片刻,语气迟疑,“郎君家里怎么会有绣谱?”
贺桃肯定的点头,“有的。你去找他拿便是。”
春秀:“那奴婢去问问。”
盛徹自然是不会买绣谱的,那些书都是她的。
陈婉认为女红是体现贤良淑女的重要技艺,早早就让她开始学了。
不过,她对女红不怎么感兴趣,也没有天赋,前几年带到南街村的绣谱被她论斤卖给盛徹,换了只纸鸢。
那只纸鸢,她没抓住风筝线,只飞了一次就丢了。
春秀空着手回来了,表情一看就是不顺利。
“要是不借,就在市价上加一成,跟他买。”
春秀为难的拧了拧眉,“也不是不借,只是不能立马借。”
贺桃:“什么意思?”
“青竹出来传话,说是郎君忙得很,一时半会儿不得空找书。他是能进书房,但郎君在忙事,他不能进去打扰。”
绕了一圈废话,就是盛徹这人不迁就旁的人旁的事,有什么等他忙完再说。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就差在院子大门写上“嚣张”两个字。
越是这样,贺桃就越想现在用绣谱。
她瞧着布帛上乱七八糟的丝线,慢吞吞站起身,“我自己去拿书。”
她可以进书房,而且也不将就盛徹的狗脾气。
-
檐下的冰柱被暖阳晒得有些融化,泠泠往下滴水珠。
贺桃带着春秀,一起去了盛徹家里。
春秀在书房外的拱门被拦住了,好说歹说,青竹就一根筋的摇头。
春秀不是个喜欢以势压人的人,眼见着贺桃独自个儿往里走了,她急得跺脚,“我主家可是平章事贺家。”
青竹脸上没什么惧色,认认真真回到:“可是这里是我郎君家。”
两人没嚷出个结果,贺桃已经推门进到屋里了。
盛徹的书房构造很简单,进门正对着一块地是空着的,尽头摆着一张长又宽的书案。
左右两边都是书架,一列一列,像是个小型藏书阁。
盛徹穿着一身柔软的白色单衣坐在书案边,面前放了成堆的账薄。
确实是忙,不是单纯打发人的借口。
贺桃走近,放轻声音喊了他一声。
盛徹手指快又灵活的拨动着算盘珠,动作没停,尾音扬起的“嗯?”了声算是回应。
“我要找书,会尽力小声点,不打扰你的。”
盛徹平着尾音,又“嗯”了声。
态度挺好的,哪有春秀说得那么蛮横。
贺桃心情一下开朗起来。
她按着进门书架的顺序开始找书。
她虽然保证了会小声点,但翻找东西哪里能确保一点声音都不会发出来。
她时不时拉动椅子发出长又拖沓的“吱嘎”声,看见有意思的书,停下来翻着玩,要不就是把书碰到了,哗啦啦落了一地。
盛徹没说她,打算盘的速度一直没有慢下来。
贺桃花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找到放在角落的几册绣谱。
她拍了拍面上的积灰,轻手轻脚往外走。
清脆的算盘声忽得一下停住了。
盛徹指节在桌面上叩了两下,拖着腔调,“喂——,你准备把我、的、书带到哪儿去?”
贺桃:“借一下。”
盛徹:“我这里只允许借阅,不能借走。”
贺桃:“我就在隔壁。”
盛徹:“有去没回不是第一次了。”
“... ...”这何止嚣张,简直蛮横得令人发指!
贺桃找了这么久,哪里舍得放下书走人,脑瓜子快速转了转,从窗户支出脑袋看着还等着她的春秀,“替我把针线盒拿过来,我在这里绣。”
“娘子,那怎么行!”
春秀在外面急得直跺脚也没用,贺桃不能让到嘴的鸭子飞了。
她在长案的右侧要了一小块地方,针线盒放在最前面,正中位置摆上书,绣绷拿在手里,开始跟着书里的图画和文字描述绣花。
她跟着步骤绣了半刻钟,冷不丁听到盛徹在背后说话,一针扎到自己指头上,血珠子一下就冒出来了。
贺桃疼得眼泪汪汪,“你干什么突然出声,吓到我了。”
就被扎了一下,贺桃瘪着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盛徹难得没有出声呛她,他微微俯身,伸出手,两根手指夹住她泛红的食指,按压住,声音平温,“青天白日的,又没鬼,你胆子还能更小些?”
“能白天出来的鬼可多了。”
“比如胆小鬼?”
贺桃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语调软绵绵,丝毫没攻击性,“你好烦啊。”
盛徹气息细碎的笑了几声。
贺桃分不清是嘲笑还是调侃,干脆掩耳盗铃当没听见。
盛徹松开手。
贺桃看了眼自己手指,虽然皮肤还是红红的,但已经不流血了。
也不疼了。
贺桃仰头看盛徹,“你刚和我说什么?”
她这个角度,恰好能瞧见盛徹脖颈上的青色脉络,他睫毛懒懒垂着,在鼻梁投下小片阴影,就,很好看。
贺桃看见漂亮的事物就会发呆,被盛徹一句话带回现实。
“针下反了。”
贺桃顺着他视线瞧见绣谱。
盛徹左手撑在桌沿边,从背后虚拢住她,伸手在书页上点了两下,“这里。”
“针应该从背面往前刺,针尖在丝线底边卷两转,绕成粒状小圈,花蕊,鸟兽虫鱼的眼睛都是这么个绣法。”
在盛徹身上,似乎没有什么难事,就算女红也不例外。
很神奇的是,贺家花重金请的绣娘都没让贺桃开窍,盛徹三言两语就把贺桃说明白了。
贺桃开始三天两头往盛徹家里跑,春秀根本管不住。
唯一让人感到安慰的是,贺桃绣出来的东西确确实实开始有了雏形。
-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的夜里,南街村下了好大一场雪。
第二天醒来时,雪足足有六尺深。
在院子做工的仆从起了个大早,颇有情趣的在大门边堆了两个雪狮子。
贺桃在完工时候出去瞧了眼,狮子全身洁白,双目圆整。
头部、背部、足部、尾部都有雕琢精巧的细节。
她给做狮子的十几个奴仆发了赏钱,而后在众人的起哄声里,用木枝条在狮子脑门上写了两个“贺”字。
大家吉祥话不要钱的往外冒,千恩万谢的散开。
千恩万谢啊。
贺桃在院子里发了会儿呆。
她没像往常一样去盛徹家报到,而是关在屋里做起了绣品。
一个荷包,贺桃磕磕绊绊,拆了又绣,做了整整七日。
这是她给盛徹准备的出师谢礼。
她本想第二天早上再拿给他,但大半夜,贺桃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就是盛徹看见她崇拜赞叹的眼神。
她干脆爬起来,套了件袄子,翻窗走后门去了盛徹院里。
弯弯月亮挂在半空,给白雪盖了一层淡淡银灰,没有灯火和人声喧哗,只有树枝在呜呜妖风下发出的“唰唰”声。
贺桃叩了两下窗户,看着原本黑黑的屋里缓缓晕开一点点烛光。
盛徹打开窗户,贺桃扬起大大的笑容,把手里的荷包举给他看。
荷包上绣着正在踩绣球的狮子,针法还生涩,荷包构图、丝线选色上也不尽人意,但能看出来,是由一个人独立做出来的成品。
贺桃本来自信满满,对上盛徹的目光忽然又有些心虚和紧张。
“我做出来的第一只荷包。”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就送给你了。”
“虽然它不是很好看,但等我以后很出名之后,它就值钱了。”
盛徹垂下视线,被烛火映成浅棕的瞳孔没个遮掩,直直地看着她。
过了小半晌,慢散的道了个谢。
“挺好看的。”
贺桃被夸了反倒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你现在脑子里在想什么?”
贺桃被冻傻了,老老实实的回答:“狗嘴里吐出象牙了。”
盛徹舔了下牙龈,哼出声笑,“进来,添件衣裳再回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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