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楚七醒得格外早,比以往的每一天都要早。
他知道杜郎君今天要去县衙处理那桩关于桂花糕的命案,算下来这案子已拖了近一个月了,今天看来要有个结果了。
但楚七心中总隐隐不安,昨晚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用他不太灵活的脑袋将近来发生的事情细细想了一遍,从他被栽赃杀人之后三哥带着大家伙匆匆离开久安,到杜府众人对他显露出的敌意,再到昨天杜郎君独将他一人关在房里,而与其他人去接待白小姐。其中最让他在意的是,他躲在树丛里被白小姐发现时,郎君对白小姐隐瞒了他的身份,还骗白小姐说他如今已经离开了久安……郎君为什么要对外隐藏他的踪迹呢?
他突然有了一个猜想:他难不成是惹上了什么让所有人都很头疼的“麻烦”?这样一切就能说通了,三哥是为了躲避这个“麻烦”才带着大家伙离开了久安——他原本以为是因为自己偷桂花糕连累大伙受到官府追责所以三哥才带着大家匆匆离开的,而杜府众人特别是那些幕僚们不愿让杜郎君惹祸上身故而自然不欢迎他,而杜郎君心善才将他藏了起来……如果是这样,他又是何时惹上这个麻烦的呢,他的嫌疑明明已经解了,白府和衙门也不再追究他偷桂花糕的事情了。
难道是那个凶手栽赃未果故而对他心生怨恨?
他努力回忆那日在县衙中时几个证人所说的话,按照那个王公子所言,将杀人罪嫁祸到他头上的人,好像叫赵中澜。
楚七不认识这个赵中澜,故而起初并没有把这个人放在心上,他觉得既然那王公子已经把凶手供了出来,那县令自然会继续调查,处置真凶。
但近日发生的种种让他觉得这个赵中澜说不定是个令官府都感到十分棘手的人物。
而且细细想来,自己被栽赃嫁祸真的只是因为一时倒霉吗?那天白小姐赏宾客们吃桂花糕在前,他偷桂花糕在后,这赵中澜捏着一块桂花糕不吃完,偏留了半块下来,后面这赵中澜又正好撞上他偷桂花糕,于是就把杀人罪名嫁祸给了他?楚七一直觉得这一切有点太巧了。
楚七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小飞虫,一头撞进了蜘蛛早已结好的网里,他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这场栽赃或许也是蓄谋已久的。
楚七一直没设想过这种可能,毕竟一个富贵人家的子弟为何要煞费苦心陷害他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呢?
而且楚七与这个赵中澜素不相识,他跟着大哥来到久安也就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这几个月里发生了太多事情,他接连失去了两个至亲,哪还有心思到处惹事,别说招惹贵家子弟,与久安本地的几个乞丐帮伙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怎么可能与这个赵中澜结下梁子。
如果说这个盯上他的“大麻烦”就是赵中澜,那这赵中澜在京城到底是一号什么样的人物,还有郎君为何要对白小姐隐瞒他的踪迹,他继续待在杜府会不会给杜府带来危险……
楚七想了一宿,把他那一头本就不太顺的毛揪得乱七八糟,然后惴惴不安地睡了几个时辰,他想第二日早些起来与郎君说几句话,他知道郎君必不会将他带去县衙,也不一定会和他透露有关案子或赵中澜的事情,但他或许能从郎君的只言片语中了解自己如今在久安的处境。
但楚七没想到,杜郎君今天起得更早,在他还未醒时便带着刘管家去了县衙。
管家不在,自然没人催他起床,但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如果心里装了事,那早起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楚七起来后望着杜衡空荡荡的卧房,书房,庭院,心中的不安又多了几分。
他发现府中幕僚们并未与郎君一同前去县衙,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如果正如他所想,他留在这会给杜府带来危险,那郎君可能会为了让他心安而哄骗他,但一直不欢迎他的幕僚们或许愿意和他说实话。虽然他一直很害怕那几个幕僚,凶巴巴的,说话时眉毛喜欢扭成一团,总对他摆出一副要吃人的模样,但楚七还是打算去找他们,他不想让心肠那么好的杜郎君因为他陷入险境。
幕僚们住在一处僻静的院落里,院中栽了几棵白桦树,叶子早已落光了,挺拔的骨架上像是镀着一层银霜,十分优雅地立于庭院中。
楚七在院落外隐隐听见几个幕僚正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事,便悄悄潜入院内站在门外偷听。
“少主不愿让我们插手此事定是担心我们听完审判后将那孩子赶出去。”,一幕僚冷哼道。
“今日那县衙中受审之人乃是赵家二公子,少主不仅要与赵家对峙,还找了那白小姐去做佐证,这两家人在场,我们怎能不去。”
“少主不让我们去,我们还能硬闯不成?”
“依我所见,若能借此机会让白家与赵家生出嫌隙,倒是有利于杜府。”
“你此乃书生之见,白家与赵家如今在朝中的关系错综复杂,怎会因两小辈之事生出大嫌隙来,倒是此次少主若真的使白小姐与赵公子交恶,这赵家与白家恐怕都要怪罪于少主,尤其是那赵家,我早就怀疑五年前……”
“此事当慎言!”
“他们当年就是要将杜家赶尽杀绝,只是少主侥幸捡回来一条命,夫人知道内情,恐怕也是被他们逼上绝路的……他们敢做一次难道不敢再做第二次吗,我们要看着少主为了那孩子去送死吗?”
“少主这么做亦不全是为了那孩子,他是年轻气盛,看不惯那赵二公子的作为。”
“年轻气盛,那他就能不顾性命?大丈夫若不甘隐忍沉寂怎能有所作为?”
“那孩子倒也确实可怜……少主即便是自身难保,却还是生出了些不忍人之心吧。”
“且不说这些,你们觉得此次案件审判结果会如何?”
“还能如何,那赵二公子一贯作恶多端,他的状师还少吗,此次他亦不过是杀了一个无权无势的流民女子,县衙能耐他何。”
“我听闻近日这赵二公子还派人在街上和人打听那孩子和那帮乞丐的下落,还真是不依不饶,若是让他知道这孩子还在杜府,少主的处境便更危险了。”
“此事说来奇怪,这赵二公子为何如此执着于找这孩子呢?”
“哼,这种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之人不是最爱凌辱弱者来泄愤吗?”
……
楚七在门外听着觉得幕僚们议论的声音越来越远,他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只剩下几个刺耳的词句在不停地回旋“自身难保,送死,赶尽杀绝,捡回一条命……”
这些词句,是在说杜郎君吗,那个说话时春风和煦,总对他温柔微笑的杜郎君?
另一边县衙内,白小姐不仅亲自到场,还带来了几个与案子有关的嬷嬷与丫鬟。
一个身着紫色长袍,袖口滚着金边的年轻男子正坐在公堂一侧的一张红木椅上,眼神轻蔑地望着坐在公案后的县令。
堂前仪门洞开,一些民众正聚在外面看热闹。
“赵公子,这白小姐的丫鬟说当日那个盛放了最后一块桂花糕的碟子是被你拿走的,你后来将那碟子拿去了何处,为何最后一块桂花糕后来会落在那小乞丐手中?”,县令道。
“我只是看那丫鬟手忙脚乱想替她把桂花糕送去膳房……最后自然是将碟子放在了膳房之中,至于最后桂花糕怎么被那小乞丐偷走的,县令大人怎么能问我呢,应该再把那小乞丐抓来审问一番才是。”,那紫袍男子道。
“那你为何指使王公子说看见了那小乞丐与死者发生过争执?”,县令问道。
公堂两边各立着一块写着肃静的牌子,赵中澜此刻坐在其中一块木牌下也突然没了声,但表情显得十分不耐烦。
“死者手中的桂花糕可是白小姐分给你的那块?”,县令继续道。
赵中澜依旧不语。
“若是赵公子不肯说,那本官只好请白小姐将那日分到桂花糕的宾客的名字一一说出来排查了。”
“不必了,我承认,那女子是我失手杀死的,但此事不能怪我,那日我正拿着桂花糕信步于白府外,那刁民大概是饿疯了突然扑上来抢,桂花糕就是那个时候被她抢走的,那时我当是有人袭击便挥手将她翻倒在地,不料她恰好撞在石块上当场咽了气。后来王公子说他看见一个小乞丐偷了白小姐的桂花糕,我想那乞丐偷窃亦是可恨,不如干脆就将此事推在那乞丐头上……”,赵中澜面无愧色道。
杜衡在一旁早听出了蹊跷,以那女子死时的惨状绝不可能只是倒地被石头撞死这么简单,生前应是遭受了一番凌辱的,此事县令自然心知肚明却不愿多言,赵家在京中毕竟权势浩大,县令必然会给赵中澜一个台阶下,既然赵中澜已承认了杀人罪行,白小姐那边也算有了交代,县令自然不会再深究下去了,而他杜知箫如今自身难保又能做什么呢……
但今日白府丫鬟的证词是杜衡没想到的,今日升堂前杜衡亦以为这赵中澜撞见楚七偷桂花糕只是个巧合,但依白府丫鬟所言,那日赵中澜竟曾“好心”地帮白府的丫鬟端送桂花糕去膳房。他知道赵中澜说谎了,最后那块桂花糕根本没有被送去膳房妥善安放,因为楚七后来告诉他最后一块桂花糕是被人随意放在一张堆放着残羹剩饭的桌子上的,楚七性子耿直,又已承认了偷窃桂花糕的事实,必不会在这种细节上说谎,倒是这赵中澜言辞闪烁定没讲真话。
杜衡一直觉得赵中澜当着白小姐的面吃了一口桂花糕后又留下半块的举动十分古怪,那桂花糕再难吃,白小姐的面子赵中澜应该还是会给的。如今再联系赵中澜将最后一块桂花糕放在没人注意的地方这一举动……这一切莫不是早就设计好的?赵中澜有意留下半块桂花糕放在死者手中让官府的人看见,又设计让楚七成功偷到桂花糕,由此栽赃楚七杀人。
杜衡觉得这个设想十分奇怪,赵中澜如果想杀死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小乞丐何其简单,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做这种局呢?而且若真是如此,赵中澜是怎么提前知道楚七有偷窃桂花糕的想法的呢?
杜衡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有人听闻他插手了这桩案子后急不可耐地在狱中对楚七下了毒,想要楚七变成一个哑巴,好让楚七后面在公堂上说不出话来,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赵中澜,那赵中澜在怕什么呢……
不过现在还有一点让杜衡很在意,那就是楚七今天在家里有没有好好喝药,他出门时嘱咐过嬷嬷一定要看着楚七把药喝完才能给楚七糖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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