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最终判了赵中澜五年牢狱之刑,虽然县衙外围观的民众个个都认为赵中澜杀人栽赃还毫无愧疚的行径十分恶劣,但他们也明白,赵家毕竟权势浩大,要让赵中澜受到应有的惩罚是很难办的,并且县令虽然判了赵中澜五年刑期,但这恶霸能在大牢里关满五天就算不错了。
果不其然,赵中澜前脚刚被领到大牢中,赵家后脚就派人来为他赎刑,于是赵中澜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出县衙大门,回家去了,临走时还不忘讥笑一番县衙门口照壁上的神兽“贪”。
杜衡在县令宣布退堂后未多逗留便回去了,他知道赵中澜会因此将自己视为眼中钉,但他也知道这么多年赵家其实时刻想要除掉他,只是顾虑到朝中仍有父亲生前的一些旧友,才迟迟未对他动手,不管他这条命何时终结,他都早有准备了。
救下那个孩子,他无悔。
管家驾着马车在市中徐行,路过京中最热闹的酒楼莲花楼时,杜衡突然叫管家将马车停住,自己走下了车。
“公子这是要在外用饭吗?”,管家问道。
“听闻这莲花楼的桂花糕十分有名,我想买一些回去尝尝。”,杜衡道。
管家若有所思地望着杜衡,今早在公堂上反复被提起的关键证物桂花糕不就是白府找莲花楼定制的吗,公子素来粗茶淡饭,极少吃糕点,今日特意来买桂花糕大概也只是想给楚七那贪嘴的孩子带一些。
“公子早就没了亲人,在京中权贵豺狼虎豹一般的目光中步步为营,没有朋友,从不与人亲近……时间久了连他这个老管家都差点忘了,公子也只是个十四岁孩子啊,难道会不渴望温情吗?或许公子确实把楚七当作家人了吧。”,管家在心中感叹。
在莲花楼排队买桂花糕的人很多,杜衡十分有耐心地在门口等了近半个时辰才买到了小小的一袋桂花糕,他揣着还热乎的桂花糕上了马车,让管家快些驾车回到了府中。
楚七自从早上偷听了幕僚们的对话,一直神情恍惚,他没有再当面问幕僚们更多的问题,他觉得没必要再问了。
他之前听府中的下人们说杜郎君的父母是在几年前病逝的,今日偶然偷听到那番对话才知道郎君的父母竟是被人谋害身亡的,凶手极有可能是这些年来对杜府虎视眈眈的赵家,而栽赃陷害他的赵中澜正是赵家二公子!
怪不得幕僚们总对他那么凶,怪不得他刚来杜府时所有人都对他有敌意……是杜郎君不顾自己的性命把他从那个阴暗潮湿的地牢里救了回来,彻夜不眠地为他处理伤口,为他买药治嗓子,还拿糖出来哄他喝药,甚至他成天惹祸,郎君也没有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楚七失魂落魄地坐杜衡平日练剑的院落中,嬷嬷端了药来监督楚七喝药,她发现这个平日里最爱调皮嬉笑的孩子眼睛里突然没了神,正十分颓然地坐在冰冷的台阶上。
“天这么冷,你怎么坐在这发呆,小郎君今日去衙门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的。”,嬷嬷道。
嬷嬷走到楚七跟前时楚七才回过神来,楚七心里突然慌得紧,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杜郎君平安地回到府中,但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郎君。
楚七刚刚坐在台阶上时一直在回想其中一个幕僚所说的话:赵中澜还在四处寻找他。得知这一点后他已经无心再细究自己是何时惹上了赵中澜,以及赵中澜到底是偶然把他当做了替罪羊还是早就想要陷害他这些细节了,毕竟现在最重要的一点他已经能确定了,自己对于杜府来说是个很大的祸患,赵中澜压根没打算放过他,他若是继续待在杜府被赵中澜发现了,那赵中澜必然更恨郎君,到时候肯定会借题发挥不停地找郎君麻烦。
无论如何,他必须离开杜府。
他怎么能留在这害自己的救命恩人呢?
“你这小家伙在想什么呢,快把药喝了吧,再不喝就要凉了。”,嬷嬷道。
楚七起身,将嬷嬷端来的药一口气喝下肚,又向嬷嬷道了谢。
嬷嬷心中奇怪这孩子今天怎么这么听话。
“要谢就谢小郎君,他为了你的嗓子费了不少心思,来,奖励你一块蜜糖吃。”,嬷嬷将糖罐递给楚七。
楚七没接,他对嬷嬷道:“我不吃糖了,我不觉得苦了。”
嬷嬷惊异地看着楚七,他觉得这孩子好像一下子成熟了不少,但嬷嬷并未多想,只是端着药碗和糖罐子离开了。
杜衡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他在马车上就远远看见楚七守在门口翘首遥望。他先将管家和下人们都遣去用饭,然后将那袋一直揣在怀里,还热乎着的桂花糕拿了出来。
楚七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莲花楼桂花糕的包装,他曾在莲花楼外苦苦等候,对着每一个拿着桂花糕出来的宾客乞讨,但从没有人理会过他,没想到郎君今天竟……楚七一时觉得眼眶湿湿的,有点模糊。
“七郎今日可有好好喝药?”,杜衡问道。
“嗯,今天的药我都喝完了。”,楚七道。
“七郎真乖。”,杜衡柔声笑道。
楚七愣愣地看着笑容春风和煦的杜衡,不敢相信眼前之人竟背负着那么沉重的命运。
“我回来时路过了莲花楼,顺手买了些桂花糕,七郎想尝尝吗?”,杜衡道。
“嗯。”,楚七低下头,强忍着眼泪,用很低的声音回应道。
杜衡发现了楚七的异状,不由得一怔:他是不是不该买桂花糕回来……楚七一直没吃上桂花糕所以他才去买了些来,想让楚七尝尝,但楚七也是因为偷桂花糕才被栽赃入狱受了那么多折磨,难不成是看到桂花糕让楚七又回忆起了那些屈辱与伤痛?
“七郎……”
杜衡话没说完就被楚七一把抱住了。
杜衡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楚七做了什么,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抬手回抱住楚七。
熟悉的松香环绕在楚七周身,渐渐抚平了他忐忑不安的心。
“这是怎么了……”,楚七听见郎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同时郎君也抬起一只手来帮他捋了捋头发,“今天头发怎么乱糟糟的?”。
楚七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于是很快又松开了杜衡。
“我有些担心郎君。”,楚七道。
“我只是去县衙旁听一下案子,又不是去什么龙潭虎穴。”,杜衡道。
“都是因为我……”
“七郎,你只是恰好被牵涉其中,这案子现在已经与你无关了。”,杜衡打断了楚七的话。
“郎君,那个凶手后来怎么判的。”,楚七低声问道。
“县令判了他五年的牢狱之刑。”
“那个人会被关起来五年吗?”
杜衡一时失语,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楚七那个凶手在审判结束后毫发无损地回家去了。
楚七心里已明白那个赵中澜定没几天又能逍遥法外了。
“七郎,他可能会提早一些被放出大牢,但以后我不会再让他伤害你了。”,杜衡道。
楚七顿觉嗓子眼堵得慌,嘴里苦得厉害,他要怎么和郎君开口,他要离开杜府了。
楚七拿了一块桂花糕来吃,桂花糕软糯细腻,入口即化,还留有杜衡的体温,一时间桂花浓郁的香味充盈在他唇齿之间,果然是人间少有的美味,可即便是这般香甜的桂花糕也掩盖不住他嘴里的苦涩。
“好吃吗?”,杜衡笑着问道。
“好吃,郎君快尝尝。”,楚七说着拿起一块桂花糕送到杜衡嘴边。
杜衡下意识地后退了一些,用手接过楚七递来的桂花糕,送入嘴里细细吃完,又对楚七道;“你莫一下子吃饱了,一会还要吃饭。”
“嗯。”,楚七看着那袋桂花糕,心想他再吃一块就离开杜府,不能继续流连不决了,他伸手欲再拿一块吃,却又停住了……剩下那块还是下午再吃吧。
一整个下午,杜衡都发现他这小书童有些心不在焉,眼神总不时地飘到他带回来的那袋桂花糕上,磨起墨来也格外磨蹭,像是要把这辈子的细致劲都拿出来。
“七郎若是饿了就去吃些点心吧,正好那桂花糕放久了也容易发硬,早些吃了好。”,杜衡笑道。
“郎君我不饿,桂花糕我再晚些吃,郎君吃不吃?”,楚七咽了咽口水还是忍住了。
杜衡看着楚七竭力与馋虫斗争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
“剩下那块还是晚上再吃吧……”,楚七心想,他还没有想好离开的理由,他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郎君开口告别。
“七郎可愿习字?”,杜衡看着正发呆的楚七道。
楚七此时自然无心习字,但他看着杜衡无声写下的一页又一页文字,心中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他能不能悄悄离开呢?
他不想不辞而别,但当面辞别谈何容易,郎君知道他的兄弟姐妹们都已经离开了久安,也知道如今外面还有赵中澜的手下在四处找他麻烦,这冰冻三尺的天气他一个人在外面肯定是凶多吉少的,郎君应该不会轻易让他离开。
不如就先悄悄离开,留下一封信来向郎君告辞,但他会写的字太少了……
“请郎君教我识字……”,楚七有些心虚,第一次请郎君教他认字却是为了给郎君写一封辞别信。
“你坐到我身边来。”
杜衡让楚七与他一同坐在案前的榻上,随后拿出了一叠他刚刚默写的《诗经》,教楚七一字一字地读写下去。
楚七一边在心中拟着辞别信,一边留意着诗句中哪些词句能派上用场,碰上能用的句子便让杜衡多教他读写几遍。
杜衡看着楚七认真的模样心中十分欣慰。
当天晚上,楚七把着一盏焰影幢幢的灯烛来到桌前一本正经地写了起来,写了半宿,总算是把这封辞别信完成了。
信中表达的意思大致是:我今天就走了,希望郎君不要因为我的不辞而别而生气心烦,很幸运能遇见郎君,被杜府收留的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开心,我会牢记郎君对我的恩情,也会时刻想念在杜府的这段日子,我对郎君的感念之心永不会变!
但是楚七毕竟只是粗略地学了一下午诗,能写出来的字句有限,有些复杂的话便用一些意思大致相近的诗句来代替了。
楚七将信压在桂花糕的袋子下面,坐在灯下细嚼慢咽地吃了一块桂花糕,又揣了一块带在身上,随后掐了灯捻悄悄离开厢房,从杜府的一处矮墙上翻走了。
隔日管家来厢房喊楚七起床时发现房内无人,在杜府找了一圈也未见楚七踪影,便急急地向杜衡报告楚七失踪了。
杜衡在楚七房内细细看了一圈,发现房内衣物财物都在,唯独桌上的桂花糕比昨日少了两块,他将桂花糕拿起,发现了被压在底下的那封“辞别信”。
杜衡一脸疑惑地看完了信,随后问管家:“刘伯,七郎近日来可有遇见过什么……女子?”
管家听了十分不解道:“应该不曾有。”
“这?”,杜衡又把信反复看了几遍,将信递给管家道,“七郎似乎有心上人了。”
刘管家接过信后看到了几句拼拼凑凑的诗:
今我去兮,君无忉忉。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君在我心,岂不尔思?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公子,这楚七的意思是……他遇见了意中人,日思夜想,故而决意追随心上人走了?”,管家大惊道。
“看起来……像是如此。”,杜衡道。
“这孩子小小年纪却在思春了,这诗也是凑得有趣,哪有人对女子一口一个君的。”,管家忍不住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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