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血挡

许念恩刚醒精神不济,霍川取了针,叮嘱了几句不可劳累、好好休息就回了医帐,麦福和陆朝暮去校场操练,只留田尔伺候和武定将军陪着。

田尔给他掖好被子,道:“督公,这次受伤要不要告诉皇上?”

许念恩摇摇头:“不用。”

“临走时皇上不是说有什么事儿都要告诉他吗?”

许念恩恹恹道:“他是主子,我是奴才,他只是那么一说,你还当真了。”

“我看着皇上那神情挺真的。”

许念恩听着田尔喋喋不休,眼睛愈发迷蒙,没多久又睡了过去。

冬日暖阳升起,照得帐内亮堂堂的,许念恩感觉到明亮柔和的日光,听见炭盆里哔啵作响的火炭、砂锅煮药的咕嘟声和一声声有力活泼的猫叫。多日混沌的神思彻底清醒,缓缓睁开眼睛。

陆朝暮内里穿着铠甲,搭一件大红绣展翅飞鹰文武袖外袍【1】,衬得他武将的英气逼人中不失文人的儒雅俊逸。他坐在床边,腿上放着武定将军,宽大粗糙的手掌一把一把撸着武定将军柔软的细毛,疼得武定将军龇牙咧嘴地叫,扭着身子两只小前爪不断地蹬他,钩抓文武袖的宽大袖子,想把自己解救出来。

“你醒了。”

陆朝暮终于放过武定将军,把它放在床上,武定将军立刻踩着许念恩的肚皮走到枕边,舔了舔他的脸颊,似乎在查探他的情况。

许念恩轻轻嗯了一声,看了看周围,道:“侯爷怎么守在这儿?田尔呢?”

陆朝暮整了整袖子,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得体齐整:“他去熬粥了,对了,你先喝药吧。霍大夫叮嘱你醒了就得喝。”

“好。”

许念恩撑床想要坐起来,但身上没什么力气。

陆朝暮连忙扶了他一把,又去倒了药端给他。

许念恩搅着药散热,开口道:“侯爷,那天是奴婢僭越了。”

“那天?”陆朝暮一时没反应过来。

“老挑村那天。”

陆朝暮大度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看见路过的武定将军又一把抓过来放在腿上撸。

武定将军冷不防被泰山压顶,本能地惨叫一声。

陆朝暮放轻力道,手下动作不停,不在意地笑道:“你担心得没错。谷镇那边我早就派了人镇守,你不了解答儿密,他打仗没有定法、擅长出其不意。他知道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他想得到谷镇的粮就得把我引开,所以他才会出现在老挑村。”

许念恩的唇角露出一抹笑意:“原来侯爷早就知道答儿密声东击西,奴婢还巴巴地跑去老挑村。”

陆朝暮颇为赞赏地看着他:“我从军十三年,见过四五个镇守太监,只有督公亲临战场,还亲手杀敌,这份胆气他们都比不了。”

“奴婢来到边疆不是为了享乐的,胡羯犯我大燕,掠夺粮食,残杀境内百姓,奴婢身为大燕人,理应为国出一份力。”

“督公见识不凡,陆某佩服。”

“侯爷高抬,奴婢只是尽了身为大燕人的本分。”

陆朝暮撸够了,轻轻挠武定将军的下巴,武定将军微微眯了眯眼。

陆朝暮看着他,冰蓝色的眼里都是压抑不住的期待:“督公是同州人?”

许念恩没说话。

“熟知本地环境,还知道谷镇是个繁华小镇,你们三个从明京来竟能追上我们,说明你们中有一个是同州人,这人聪慧机敏,我只能想到你。”

许念恩道:“侯爷谬赞。”

陆朝暮显而易见地兴奋起来,追问道:“督公的真名是叫念恩?原本家住哪里?”

许念恩有一瞬间怔愣,他看向手中的药碗,先仰头喝了药,中药的苦涩让他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陆朝暮看他这“囧”样,笑了笑:“苦吗?”

许念恩连忙点头。

陆朝暮接了空碗,笑意更深地说:“娇气。”

许念恩忍下苦味,一双桃花眼极其认真地看着他:“侯爷,奴婢真名就叫念恩。”

陆朝暮眼中闪过几分失落。

“侯爷这样打听奴婢,难道认为奴婢是您的儿时玩伴吗?”

陆朝暮僵着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把武定将军放回床上,站了起来:“不是,听说督公是同州人,有点吃惊,忍不住多问了几句。督公莫怪。”

此时田尔端着粥进帐,见陆朝暮还在,冲他行了一礼。

陆朝暮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不咸不淡道:“你伺候好督公。”

“是。”

陆朝暮回身,看着许念恩,严肃道:“上阵杀敌是本侯的事儿,以后督公还是做好职责之内的事吧。”

许念恩被他这话砸懵了,呆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有几分失落道:“是,奴婢记住了。”

他看着陆朝暮头也不回地离开,眼中有几分压抑的怒意,抓过坐在他腿间被子上舔爪子的武定将军,抱在怀里一下下顺着毛。

“督公,喝点粥吧。”

许念恩这才放下武定将军,小口喝熬得浓稠的白粥,顺嘴问了一句:“这床是谁的?”

他有点洁癖,在宫内和总镇府,他的床都是新置办的。

田尔拿着火钳子拨旺炭盆的炭,道:“我听莫将军说,这床是侯爷的。”

许念恩喝粥的手微顿,听他继续说:“侯爷爱兵如子,大部分时间都歇在军营,很少回侯府。”

——

许念恩又在军帐里休养了五天,每天霸占着陆朝暮的床,白天大部分时间看步兵操练,夜晚倚着枕头看话本,有时陆朝暮带人进军帐议事,他也听一耳朵,临睡时翻出鲜艳的红绳仔细挑选。

陆朝暮为了方便,直接把床安在了大帐的一个角落,现在被许念恩鸠占鹊巢,而占领自己巢的这只鸠睡得一脸坦然,颇有几分想长住于此的意思。当初是陆朝暮自己把这只鸠抱到了床上,他又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赶人,这几天晚上只能踏着深冬寒月回侯府休息。

这天,霍大夫为许念恩搭完了脉。许念恩看了看在一旁的陆朝暮,他眼神幽怨愤恨地盯着霍川,似乎在说“快说几句话让他回总镇府”。

霍川想起莫离的传话,慢悠悠开口:“督公身体已经大好,可以回总镇府好好休养。”

许念恩面带微笑地看着他,未说一字。

霍川被这笑容看的心里一虚,连忙起身:“在下医帐还有事,先告退。”

陆朝暮道:“督公好好休息。”

“侯爷。”

陆朝暮停住脚步:“督公还有事儿?”

“奴婢打扰侯爷多日,今日便回总镇府。”

“好。”陆朝暮简直求之不得。

许念恩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只熨帖鲜亮的血挡【2】,双手递到他面前:“奴婢见侯爷武器上的血挡磨得短了一些,有很多地方没了红缨,有的还呲了花,这几天便做了一个,送给侯爷。一谢侯爷留我在帐中休养;二谢侯爷十三年来守卫同州、保卫疆土;三愿侯爷逢战必胜、平安归来。”

陆朝暮见这颜色艳丽的血挡,心中一颤,对自己赶人的行为有点惭愧,久久未接。

许念恩看他没反应,心里的期待渐渐落空,一股悲伤渐渐涌上心头。他缓缓收回手,僵着嘴角尴尬地笑道:“奴婢思虑不周,奴婢身份卑贱,怎配送侯爷东西,还是这种不值钱的……”

话音未落,手中的血挡便被夺走。陆朝暮看着血挡,笑着朝他晃了晃匝成的红缨:“督公真是心灵手巧,这只比我那只旧的漂亮多了。”

他一晃血挡沾染的香味微微散开,飘进他的鼻腔。陆朝暮一下子闻出这是许念恩身上的味道,把血挡贴近鼻子,道:“还有香味。”

许念恩欢欣道:“侯爷喜欢就好。”

陆朝暮拿过铁钩枪,道:“我是个粗人,不会换这个,劳烦督公帮我换了。”

许念恩一口答应。

许念恩换时,陆朝暮等在一旁,看他如葱白的十指灵巧地穿梭于红缨之间,心想:“他的手真好看,指尖又细又圆,真不愧是宫里养出来的,又白又嫩,一个茧都没有。”想到此,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不满地撇撇嘴,粗糙宽大,手心里全是老茧,和大漠的沙子一个颜色。

没多久,许念恩换好血挡,道:“侯爷看看。”

陆朝暮拿着枪杆,摸了一把柔顺的血挡,满意地笑道:“多谢督公。”

——

许念恩踏进总镇府的大门,问田尔:“我们带了多少人来?”

“一千多吧,我也不太清楚。”

许念恩吩咐道:“去点清楚我们带来的人,登记一下他们的年龄、外貌特征、在宫里当的何差、家住哪里、家中人口。”

“是。”

“把张戴叫来。”

田尔道:“现在?”

“现在。来了以后让他去书房,我在那里。”

“是。”

原本田尔想劝他再休息几天,看他不容否决的样子,他知道劝也没用。

许念恩回来一头扎进书房处理这几天堆积的公务,直到张戴来他才稍微休息了一下。

二人见完礼,还没等张戴问什么事儿,许念恩先开了口:“张守备,你手下有多少内宦?”

张戴心想:“他问这个干什么?”面上却恭恭敬敬地答道,“奴婢手下人不多,只有二百人,督公问这个做什么?”

“这二百人都有职务?”

“是。”

许念恩脸上笑得春风和煦,眼中却毫无笑意:“咱家跟张守备直说,咱家打算把张守备的一百人归入咱家麾下。”

张戴一顿,面上保持着笑容,勉强道:“这恐怕不行,奴婢手下的每个人都有事儿做,粮草的分发、登记、检查……”

“张守备是不打算给了?”

张戴见他脸色变了,连忙行礼告罪:“督公恕罪,奴婢不是不给,实在是腾不出人手,要不奴婢点二十个手脚麻利的送与督公。”

许念恩见他推诿,趁他说话时仔细想了想,笑道:“咱家不强求你了,算了,咱家不要了,你都留着——来人,送客。”

“不是,督公,我不是这个意思……”

田尔已经进门,道:“张守备,请吧。”

送走张戴,田尔进了书房。

许念恩正提笔写字,田尔在一旁研磨:“督公,你怎么又不要那些内宦了?”

许念恩淡淡道:“刚才我突然想明白了,他的人就是他的人,一时半会不可能成为我的人,而且他送来的人,会成为他的眼睛和耳朵,那我岂不是引狼入室?”

“还是督公思虑周全。”

许念恩道:“清点人数这事儿你亲自盯着,别出差错。”

“是。”田尔一只脚已经踏出门槛,又收了回来,疑惑道,“督公,你到底要做什么?我怎么看不懂?”

许念恩笑笑:“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1】着甲胄后再罩一身袍服,同时袒露一臂,半袍半甲代表文武双全、刚柔并济。

【2】古代枪上的红缨穗子,用于杀敌时吸收枪头流下的血,还可以分散敌人的注意力、鼓舞士气。

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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