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关怀

狄英坐在正堂无所事事,便打量屋内布置,除了几张八张桌和椅子,没了任何装饰,极为简单朴素。

他想到边州监军张合的总镇府,名家字画、古董瓷器,恨不得摆满整个正堂,摆就算了,偏偏他大字不识几个偏爱装文化人,弄得正堂不雅不俗、不伦不类。

“漂亮端方、能征善战、持家俭朴、大仁大义。”狄英满心满眼都是羡慕,“陆朝暮这小子的命不是一般的好,这样的奇宝竟然让他捞了去。”

陆朝暮与许念恩一起进来,狄英立即站起来,对许念恩道:“劝好了?”

许念恩点点头。

二人坐下,立即有小火者撤了桌上凉透的茶水,换上热茶。

陆朝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旁边,许念恩察觉到他的视线,耳朵不受控制地红了,这红晕蔓延至脸颊。

许念恩舔了一下嘴唇,偷瞄他一眼,轻声道:“别看我了。”

婉约动人,有几分害羞的情态。

陆朝暮不太情愿地收回视线,心想:“难怪人人都喜欢听温言软语,这软绵绵的话比娇嫩的花瓣还令人心醉。”

狄英有点看不懂,阳献怎么总盯着许督公看?纵使许督公确实长得貌比天仙,也不至于这样热情似火地看。

被许念恩说了一句,陆朝暮才舍得讨论正事:“我刚才和督公商议了一下,三天后军营办一场庆功宴,文祯,你多住几天,等庆功宴结束你再回去。”

“好,边州我早已安排妥当,正好我在同州散散心,也可以不用看边州监军那张臭脸。”

“咱们好久不见,可以好好聚聚。”

狄英豪爽一笑:“正是,你们同州的春闺梦我可是惦记好久了,这次得多搬几坛带走。”

“只要你有钱,买下全同州的春闺梦我都没意见。”

狄英哈哈一笑,又说:“阳献,你还未娶亲吧?”

陆朝暮心头一跳,竟有几分心虚地看了一眼许念恩。

许念恩神色如常,双手藏在袖子里,看不出喜怒。

狄英道:“我妹妹狄珏,你们俩见过的。”

陆朝暮想了一会儿,没想起来,便敷衍道:“是,挺漂亮一个小姑娘。”

狄英自顾自说道:“三年前你来解我被围之困,咱俩在边州喝过酒,在军营里小珏和你见了一面。从那之后,那丫头就恋上你了。”

咣啷一声,许念恩的茶碗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陆朝暮和狄英同时看向他,许念恩笑笑:“太烫了,没拿住。”

陆朝暮看了一眼他的手指,没红,倒是有浅浅的弯月印,像指甲的形状。

狄英继续说:“小珏听说我来,她也要来,今天应该就到了,你俩可以见一面。”

陆朝暮笑道:“文祯,你的好意我怕是难承。”

“你已经订婚了?”

“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拜了堂。”

狄英眼睛都瞪大了:“十二岁拜堂?”

立即有小火者收拾了碎片,又上了一杯茶。许念恩端着茶碗,轻轻撇着浮沫,无悲无喜。

狄英不经意间瞥了他一眼,觉得许督公这不动不破的背后透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得意。

陆朝暮没注意许念恩,继续说:“那时我们都小,原本只当玩闹,后来他走了,我便一直找他,情窦初开时我才意识到对他的感情,不是玩伴和朋友,是挚爱。所以,狄大小姐的情,我承不了。”

“我要是知道你心里有人,也不会说我妹妹的事了。不过小珏那边……”

陆朝暮道:“那得多劳烦文祯。”

狄英听他这么说,已然明白,他和陆朝暮多年朋友,没必要因为儿女情长翻脸,不划算。他今天来主要是看许念恩,看到了就心满意足。陆朝暮和许念恩商议的都是同州内部军务,他在也不合适,待了没多久,就起身告辞。

——

他一走,陆朝暮便站起来,道:“收拾东西,你先把东西搬去侯府。”

许念恩仰头与他对视:“你刚才说的那人是许青女?”

陆朝暮不闪不避地答道:“对。”

“他已经死了,侯爷,你得往前看,我看狄家小姐挺不错。”

陆朝暮的脸色阴沉,压着火气质问他:“你都没见过她就知道她不错?”

许念恩不敢直视他:“如果你和狄将军结为姻亲,边州与同州的关系更进一步,地位也会更加稳固。”

“你想的只有地位和权力?你有没有想过我喜不喜欢?”

许念恩泪汪汪地看着他,委屈又无助地嘟囔:“我是太监,自然最喜欢权力和地位。”

“你……”陆朝暮有几分无奈,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好了,我们别为一个外人吵架,去收拾东西。”

——

说是搬东西,许念恩只带了武定将军、几件衣服、几本话本、一个漆木盒和他送的脂膏。

陆朝暮原本以为他会装几箱子,没想到就背了一个包袱:“你就这么点东西?”

“嗯。”

“穿上氅衣,我们走。”

许念恩把武定将军给田尔,接了陆朝暮递给他的纯白缂丝滚兔毛皮大氅。

见他穿好陆朝暮又往他手中塞了个热乎乎的汤婆子。

许念恩嘴角含着笑,红了脸颊。

总镇府门口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没有复杂的纹饰,也不华丽,可以说有点破旧,不像富贵之家用的东西。

陆朝暮先踩着摇摇晃晃的木梯上去,回身弯腰扶他,叮嘱道:“小心点,这梯子有点松。”

许念恩一手拿着汤婆子,一手搭着陆朝暮那粗糙带茧的大手,田尔和麦福在后面护着,防止他踩空摔倒。

车厢里同外面一样老旧,只不过在座位上垫了一个厚实的绸面软垫,与这马车格格不入。

许念恩拢紧大氅,忍不住摸了摸油光水滑的皮毛,笑着道:“侯爷,谢谢你。”

陆朝暮一笑:“谢我什么?”

“这车是赁的吧?”

“嗯,我已经吩咐下面的人赶一辆新车出来,时间仓促,今天只能赁一辆。”

许念恩动了动屁股:“这软垫、大氅,还有汤婆子都是新买的?”

“对。”陆朝暮忍不住离他近一些,摸着大氅的白毛,目光却落在他脸上。眼里像燃着一团火,热烈滚烫里透着几分着迷,声音不受控制地低了下去,像情人在耳边呢喃,“这件大氅很配你,你穿着像一只小白兔。”

许念恩被他看得低下了头,他觉得一点都不冷,还有点热,这大氅和汤婆子反倒捂得他透不过来气,他的呼吸放得很轻很轻,似乎微微加重会打破这令人沉醉的温柔。

陆朝暮好像被他蛊惑了,不知死活地凑近他,鼻尖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他的呼吸渐渐重了,贪婪的模样像饥饿的狼,妄图把他的味道全部吸入身体。

许念恩被他逼到角落,退无可退,保持一个姿势僵坐着。他紧紧闭着眼睛,耳朵听得分外清楚。

街上的声音缥缈得仿佛从天边传来,只有身边人愈发沉重的喘息无比清楚。

他听见陆朝暮说市井话,语气急促,完全没了平常的沉稳威严,像个登徒子一样佻达轻浮,话语里全是难以遏制的痴迷:“你好香啊,你是天上仙下凡。”

许念恩的脸红得要滴血,他狠狠咬了自己的舌尖,铁锈般的血腥味蔓延开来:“许青女。”

这三个字一出,陆朝暮顿住了,有几分尴尬地挪开,结结巴巴道:“督…督公,我…我有点热,我下去走走。”

马车停了,陆朝暮迫不及待跳了下去。

许念恩靠着车厢,松了口气,闭上眼睛,却洇湿了眼角。

陆朝暮吹着冷风让自己冷静下来,回想刚才的一举一动,他有点后悔又有点不甘。那时他们离得那样近,只要再近一点点就能亲到他的脸颊。

陆朝暮心想:“我好像陷进去了。”

——

进了武定侯府的大门,管家带了几个仆从立刻迎上来。陆朝暮和许念恩已经恢复如常,外人看不出任何不对,只有他俩知道,在那个密闭的车厢,他们差点做出惊世骇俗的秘事。

陆朝暮道:“这是武定侯府的管家——常安,叫他常伯就行。”

常安和身后的仆从立即行礼:“小的见过督公。”

“常伯快免礼。”

常安起来立刻示意仆从接过麦福和田尔拿的包裹。

“你跟我住东跨院。”陆朝暮边带着他往里走边说,“反正今天无事,一会儿我带你逛逛,认认路。”

“好。”

田尔和麦福跟在他俩身后,观赏偌大又有些空旷的院落。

陆朝暮继续说:“这院子没栽什么花草,等开春你想看花看草就找人栽上。”

“侯爷客气,奴婢只是暂住,怎能擅自改动?”

陆朝暮心里不太舒服,带他进了东跨院,指着最大的一间屋子,道:“这是我的房间,以后有什么事儿就来找我。”随后又指着对面的一间,“你住这儿。”

屋内打扫得干净整洁,烧着炭盆,把整个房间烘得暖洋洋的,窗边摆了几盆花木,看着颇有生机。

陆朝暮带他进去:“这里是小正堂,用来待客。”他打开一扇雕花门,“这是外间,”随后又拉着许念恩进了小正堂另一侧,“给你隔了个小书房,往里面是内屋。”他指着一处墙角,那里摆放着一个软乎乎的猫窝,“武定将军睡这儿。”

“多谢侯爷。”

陆朝暮小心翼翼地问:“你喜欢吗?”

许念恩的目光温柔如水:“喜欢。”

陆朝暮像求到表扬的毛头小子,嘿嘿笑了几声。

——

余下的时间,陆朝暮带着许念恩逛侯府,连厨房也没放过,甚至吩咐厨房管事上街买鱼买肉,做几个好菜。

许念恩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他的好自己不配、更不敢奢求,他怕自己被宠坏了,骤然回到以前冰冷孤独的日子,就再也不会适应了。

晚饭只有陆朝暮和许念恩两人,厨房做了六个菜,荤素搭配,很是用心。

麦福、田尔、莫离侍立在侧。

陆朝暮觉得他们有点碍眼,道:“莫离,你下去吧。”

许念恩立即让麦福和田尔下去。

屋内只剩他俩,陆朝暮的心像被撩拨的琴弦,颤个不停。他给许念恩夹菜:“你多吃点。”

许念恩低头不看他,安静地吃碗里的饭菜。

陆朝暮颇有耐心地剔了鱼刺,又给他夹了一大筷子鱼肉:“冬天鱼少,这都是在河里捞的,新鲜着呢,你多吃些。”

“谢谢侯爷。”

陆朝暮絮叨道:“你得多吃点肉补补,要不操练时你的身体根本扛不住。”

陆朝暮怕饿着他,经常给他夹菜,许念恩又不舍得拒绝,只能全吃下去。

直到陆朝暮觉得喂的差不多才停了筷子,许念恩吃饱后摸了摸微微鼓起来的肚子,幽怨道:“撑。”

“我带你去院子里散步。”

二人走了一会儿,陆朝暮道:“除夕夜军营中毒你有什么看法?”

“最明显一点,营里有胡羯细作。”

陆朝暮怀里抱着武定将军,粗糙的大手轻柔地梳理它的软毛:“这事儿我已经派人查了,只是还未出结果。”

许念恩罩着那身纯白氅衣,手中拿了个汤婆子:“其实除夕那日,我派人去了厨房一趟,我想知道军营过年有没有饺子……”

陆朝暮看他不说了,追问道:“然后呢?”

许念恩有点难以开口,垂头看着地面,声音愈发低柔:“要是没有,我就…给你送些。”

陆朝暮乐了,道:“督公欠我一顿饺子,以后可得补上。”

许念恩吃惊地瞧他:“你不怀疑我?”

“我信你。”

许念恩笑了,在浓墨般的夜色里,他是唯一的光亮。

二人又说了些闲话,许念恩好奇道:“侯爷,你总说许青女,他是个怎样的人?”

陆朝暮没想到他会提青女,愣了一下,看着无边蔓延的夜色,陷入久远的回忆:“你们很像……”

许念恩立即看向他,可陆朝暮没注意到,只沉浸在薄雾般难以捉住的回忆中。

许念恩突然出声打断他,神色恹恹的,似乎有点难过:“侯爷,我累了。”

“我送你回去。”

许念恩回到东跨院,田尔已经等在门口,看他有点失落,担忧道:“督公,怎么了?”

“没事。”

进了屋子,他像往常一样宽衣洗脸,上床准备入睡。

刚躺下,房门就被敲响。许念恩下了床,刚要开门就听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外面冷,你穿着氅衣出来。”

“侯爷?”

陆朝暮道:“我来给你送安神汤,霍大夫配的,你喝了应该就不会发梦魇。”

许念恩穿了那身白色大氅,打开门看见陆朝暮迎着寒霜端着托盘,上面有一碗药汤和两枚甜杏脯。

见他开门,陆朝暮把手中的托盘给他:“药已经温了,喝了睡觉。”

许念恩目送他回了对面,陆朝暮关门之前还对他说:“快进去,别着凉。”

许念恩关门回屋,他坐在床上,看着黑褐色药汁。许久,平静的药汁溅起水花,荡开层层涟漪,像被拨弹的琴弦。

喝了药,许念恩吃了甜杏脯,心满意足地躺下,额头轻轻抵着漆木盒,沉入宁静安心的睡眠。

陆朝暮把窗开了一条缝,看对面灭了烛火。他久久未动,任由寒风梳理混乱的思绪。

阿二没有传信来,他还不能确定许念恩就是许青女,但他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想对许念恩好、害怕他受伤、喜欢他害羞的模样。他惊奇地发现,最近他想的全是许念恩,许青女似乎在被他淡忘。

陆朝暮心里很乱,许念恩是个太监,他难道爱上了一个太监?那青女呢?如果许念恩不是青女,如果阿二找到了青女,他该怎么办?

陆朝暮长叹一口气,自嘲道:“我这样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何尝不是对念恩的不公?”他又看了一眼对面漆黑的屋舍,后悔白天马车上自己的轻浮,下定决心,“阿二查到消息之前,我只能像照顾弟弟一样照顾念恩,决不能对他做出格的事儿。”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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