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念念晕着头往外跑,路过营门时不留意,正撞上了往里进的人,她眼中含着泪,只低垂着头潦草致歉后便匆匆离开。倒是那人回望着她的身影呆了许久。

出军营后念念方才反应过来,只顾逃开厉云征出来透气,竟忘了去看看小武,出来容易回去难,只好等安顿好再寻机看他。遂抹干了眼泪回去帮忙干活。

有男丁在就是不一样,何况还是训练有素的将士,只一会儿功夫,原本荒芜的平地上,错落升起十来个驼色帐篷。帐篷内空间宽绰,大家正商量着三两家凑一个,另留出一个给念念。

“多谢大家美意,我不必单独占一顶的。”

“是我们大家伙商量过的,你就别推辞了。”成叔身旁站着的妇人笑着道。

“阿成嫂说的是呢,从前平凉城的屋子窄小,摆了矮桌便只能委屈你个小姑娘睡桌子,这帐篷空间够大,能另外隔出一块儿来打铺盖。”

有人应声附和,又有老妪慈爱的嘱托:“我那儿有花色尚好的布,一会儿让孩儿他娘给你改个帘子作遮挡。”

“念念在此谢过。”见推辞不过,她合手屈膝朝众人端行一礼。

“瞧你,又是这些繁琐的礼数,我们也不知如何回。”阿成嫂故作嗔怪拉过念念的手。

念念顺势挽上对方胳膊,乖巧地贴着阿诚嫂,声如银铃:“我是晚辈,自当敬重你们,哪有长辈回礼的道理呢。”

众人说笑着继续忙碌手里的活计,帐篷搭好,念念接过物品清单来,在一个箱子前蹲下来,伏在上面一面核对一面记下后续还需准备的事物。

再说主帅大帐内。

厉云征初听京中来人,只以为是府中信使。门帘撩起,只见徐步入内之人一袭青白色锦袍,白玉带子束在腰间,坠着流云百福的玉佩和两只绫罗绣花样的香囊,一只水碧底色的鸳鸯戏水;一只浅黛蓝作底的鹊桥相会。

来人竟是自己的胞弟厉云行,他惊喜地迎上去,“云行!”

厉云行躬身揖一礼,落音清脆,刻意拖长腔调:“见过兄长。”

“几年未见,长高了,也愈发风流了!”厉云征抬手拍了拍对方肩膀,“只是这身子骨看起来依旧不禁打。”

“普天之下,谁能经得起您打啊。”

二人互相调侃着落了座,待随从上完茶退出去,厉云行收了嬉笑,低声引入正题:“太子前些时日被关了禁闭。”

闻言厉云征眼角一跳,道:“所为何事?”

“日前在朝堂上为着是战是和同陛下起争执,给陛下气得当朝吐血,敕令太子闭门思过,未限时日。”

晟熙国立国前天下正处于群雄割据状态,武帝四处征战吞并,开疆扩土,历经十年才重新形成这大一统局面,只可惜西北境外尚未收复便龙驭宾天。

世人皆以为文帝即位后会完成先帝遗愿,不料其主张以和治国,休养生息,一歇就是三十载。

西北胡人早已按耐不住蠢蠢欲动,边关不胜其扰,然而文帝坚持只防不攻,为此朝中分为主战和主和两派,常年争论不休。

且不说厉家是皇后外戚,历来与太子统一战线,仅厉云征自己的一腔热血,也忍不得文帝这番畏缩作风,一提起是战是和便气不打一处来。

“哼!要我说这帮胡人欺人太甚,不打不行!且战乱不平,流寇就借机生乱,真不知座上那位怎么想的,被人骑到头上撒野还不肯放手教训回去,真是憋屈!”

发泄归发泄,厉云征回过神来品出些其中滋味:“那位眼见着日薄西山,太子何至于如此着急?”

“陛下常揪着太子错处不放,动辄斥责,反倒是愈发偏宠起五皇子来,私下里有传言——东宫怕是要易主啊。”

“越说越蹊跷,五皇子生母早亡,且在世时不过是个才人,母家也无权势,他内无依仗,外无倚靠,皇后尚在,太子乃皇后嫡出,如何就轮了他了?”

“主要是,太师有倒戈之势。”厉云行提到太师时稍有些迟疑,“面上没什么异样,但暗地里早已传开了,主和派如今的幕后推手是太师。”

闻言厉云征一扫方才凝重之色,忽然大笑起来:“如此说来,那这事儿得怪你。”

“怪我什么!”

“你把人家千金弄丢了,岳丈可不得生气么?”

厉云行憋一肚子窝囊气,在京中无处发泄,话头引到此处,索性搁兄长跟前耍性子。

“才刚过了纳吉之礼,下聘之时听闻人不见了,暂且搁置。关我何事?我还没去太师府要人呢!”

厉云征终于松下一口气,端起茶盏送到嘴边,轻轻拂吹,道:“说法总该有吧?”

“说了,太师亲自登门,却是跟咱爹娘诉无奈的,说女儿年少不受管教,溜走去找祖父了,他们也没办法。”

“内相?”

太师的父亲和武帝情同手足,亦是为开国功臣,曾官居翰林学士承旨,名为起草诏令,实则为帝王执掌机密,默许百官尊称其为“内相”。

文帝即位不久,内相为给儿子政途让路,辞官归隐。

“是啊,内相告老还乡二十余年,当下不知搁哪个山林里藏着呢,”厉云行满面愁云地呼出一口气:“再说就算找到了山头,谁敢从他那儿把他的宝贝孙女要出来!”

“你这娘子惯会找地方躲的。”厉云征眼珠一转,疑道:“是真躲山里了,还是被太师府藏起来了?”

“太师既然和皇后娘娘商量定了这门亲事,犯不着临时变卦藏人。”厉云行愁色只一瞬便消散,端起茶盏呷一口,“管他呢,左右我现在无媳一身轻,不必被逼议亲,亦无人碍我寻花问柳。”

厉云征见不得弟弟这纨绔模样,白他一眼,斥责道:“就你整日没个正形,估摸人姑娘就是听闻了你的风流名声才反悔不肯嫁。”

风流纨绔不以为意,反倒坏笑着驳回去:“兄长莫训我,方才进来时我还看着从你这儿出去个漂亮小娘子,怎么,向来只谈家国不近女色的厉大将军也破戒了?”

闻言厉云征脸色一黑,淡然道:“胡说什么!只是个嫌犯。”

每每被人说得脸上挂不住时大将军都会故作严厉,试图挽回些自己的尊严,这一套在军营里百试百灵,唯独在两人处破了例,一个是那位神秘的“嫌犯”,另一位便是眼前这个被自己打皮实的弟弟。

“那我倒是头一次见这样的嫌犯,还得是兄长啊!没白比我多吃几年粮。”见他如此,厉云行笑容更放肆,玩笑尺度也大了些:“不过听弟弟一句劝,难得有佳人作伴,怜香惜玉些,别让人姑娘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

厉云征哑然,并非是被侃的无力反击,只是在捕捉到关键词句后眼神闪了闪,连他自己未在意。

“她又哭了?”

“可不嘛,虽是低垂着头,但话语间的哽咽我一听便知。”

说起对女子的了解,厉云行可谓内行,十分肯定地回复他,原以为兄长哪怕不追出去,至少也表现的紧张些,谁知对方仅仅漠然地以鼻音回了声几乎不可闻的“嗯”。

铁血将军真无情啊!厉云行暗暗感慨。

提到念念,无情将军猛然想起一事,正色问:“昨日我收到飞鸽传书说有传信的胡人密探入了平凉地界,可是咱们的人给的消息?”

厉云行摇头,“未曾听闻有密探之事。”

“不是?那会是谁呢......”厉云征喃喃着,若是京里给的消息,可趁机打探清楚些,不是的话......他便只能指望从她身上套了。

可她,似是而非的,太难捉摸了。

厉云行把玩着腰间玉佩,沉思片刻开口:“虽无密探消息,但京中略有些别的风声,称是有内贼通了外敌,收胡人好处迷惑皇上。”

“可知内贼是何人么?”厉云征心头一惊,若真如传言,那密探之事便不是空穴来风。

“呃,正是我那有名无实的岳丈。”厉云行玩够了松开手,玉佩顺着光滑的丝绸滑到一侧。见厉云征愁眉紧锁,朗声将他从思绪里拉出来,“兄长。”

“兄长,这事捕风捉影尚无定论,也不可尽信。我此行就是知会你一声,最近朝中或有大变动,父亲之意是内忧扯着外患,边境定然也不会太平,嘱咐你定要做好防范,以备万全。哪怕不能万全,定然先保全自己。”

对方将父亲的气派模仿的十足,厉云征顿感一阵压迫,心口堵似是堵着个大石头,不耐烦道:“行了,替我谢过父亲。”

“要我说父亲就是偏心,对你千叮咛万嘱咐使不完的关切,对我就一句‘只盼着没你这个儿子’——”

“不必你来替他说好,我心中有数。”厉云征打断他,眸中难辨喜怒,道:“我是个远离朝堂的武夫,参不透局中形势,你心思活络多替他分忧便是。”

厉云征向来不关注政治上的斗争,只一心打他的仗,战场上敌我亦分,朝堂上却人心难揣测,谁不是揣着个八年玲珑心,面上笑脸相和,背地里使绊子下狠手。

“好,我才懒得管你们。”说罢厉云行起身拂了拂衣袂,重新换上轻松语调:“话带到我便告辞了,回去时还得拐一趟恒山。”

“这么着急?去恒山作甚?”

“还能干吗?去碰运气看能不能遇着我那未过门的娘子呗!不把她找回来,与太师府这层关系始终是个糊涂官司。”

厉云征心里附和:确实糊涂。

厉家家主,也就是兄弟二人的父亲厉茂哲,乃皇后表亲,从三品文官,仰仗皇后从中撮合才得了和太师府的姻缘。虽是高门嫡女下嫁,但新娘子成亲前消失,太师府理亏。双方谁也没提出解决方案,婚约尚在,新嫁娘没了,关系僵持不下。

厉茂哲原只等着太师拥护太子继位,厉家跟着蹭个满门荣耀。

眼下亲没结成,太子被禁,新娘下落不明,太师立场不清,京中流言四起,泼天富贵转眼就要变成泼天大锅扣下来,可不得着急让儿子把娘子找回来么。

厉云征又嘱托几句,便将弟弟送至军营门口,目光追随他渐行渐远,待少年的背影和马蹄扬起的黄沙一起消失在地平线,厉云征依旧没收回目光,反倒是任着思绪一同飘到目光所不及的远方。

直至有新的身影闯进他的视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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