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为了这部戏,冯羽和我分道扬镳,各走一边。没想到五年后,他竟然为了这部戏又找到了我。彼时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懂他,斥我是刻板的教条主义者。此时却坦然地把剧本递到我手上。
他看出我不想接,便说了一句,师父时间不多了。
我终究还是先乱了阵脚,记忆中师父虽然身有残疾,但绝对不是病弱之人,当年我们还未分手时,每次拜访他老人家,都要听他给我们唱一段。
冯羽点了根烟,烟雾缭绕中向我补充,“肝癌,医生说最多半年。”
“把烟灭了吧。”
师父不爱闻烟味。
我和他相识十三年相恋八年,他应该知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
果然,他放松下来,原形毕露,又是那副痞样,勾半边嘴角,开始评价,“蒋青,我总觉着你对所有人的爱都比对我的深,今天得病的要换成是我,你还接这本吗?”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和他总是在类似的问题上纠缠。爱或不爱,谁爱得更多,爱得更深。这些问题就像是河床上的石子儿,水流充沛的时候,漂在水里,全然不察,等到干枯断流,才显露无疑。
我无力再和他去争。
师父还是住在老地方,岑先生给他置办的小宅子。我和冯羽还没分手的时候,知道他考虑过给老人家重新买套小公寓,住起来方便,都被拒绝了。老话说睹物思人,岑先生没能留下能随身带着的东西,想来想去,剩下的就只有这套小宅子了。
停车场隔这儿有段距离,我和他早没有小情侣间一定要相互陪伴走一程的要求,他提前放我下来,自己去停车。
五年没来,这儿还和从前一模一样。
冯羽第一次带我来这儿的时候,为了缓解我的紧张,还故意在胡同里绕了几圈。他确实是个体贴的人,哪怕我们分手时已经冷战了快半年,物业打电话到他手机上,他还依旧帮我把下半年的物业费交了。
如果我们去上观察类节目,可能大多数人骂得都应该是我。
扯远了,还是先去看师父吧。
宅子的钥匙我一直留着,当初忘了扔,现在看起来是派上了用场。
我以为近乡情怯和我应该没有半毛钱关系,可真站到院子里,我又有点迈不动腿了。见了师父应该说什么呢?我不知道,要是他问起我和冯羽的事儿,我又该如何跟他解释?
想了又想,还是把冯羽等来再一起进去。
他还没走到跟前,就一眼看穿我,似笑非笑地说了三个字,胆小鬼。
“师父,蒋青来了。”
他掀开帘子朝里喊,声音不大,还是把我惊了一下。
“蒋青来了啊?”
师父从里间摇着轮椅出来,他瘦了很多,唯独肚子大得有点显眼。戴着一顶毛绒帽子,皮肤松垮垮地贴在骨头上,手上脸上多了很多褐色的老人斑。
只不过五年,五年而已,院儿里的银杏都没变粗,师父却老了。
“师父。”
我努力调整情绪,试图让自己这张脸上多点高兴的色彩。
“好久没来见您了,是我不对。往后我肯定一有时间就过来,您赶我都不走。”
“你有这个心,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他干燥的手伸过来,握住我的,眼睛里还发出灼灼的光,“冯羽和你说的事儿,你同意吗?”
剧本是由师父口述,冯羽代笔,后期我托陈欣怡润了色,真正成型的效果比我们预想的都要好。我当时正和冯羽爱得死去活来,又比他先一步看到完整的本,想也没想就说我要演。他不善于直接拒绝我,公交只剩三站地儿的时候,才憋出一句,“剧本是师父的,谁演,得看师父的意思。”
说不失落是假的,但凡看过本的人,都知道它有多出彩,对于我们这种人会有多大的吸引力。从我选择话剧这行起,我妈就没放过心,她总说话剧在国内都谈不上普及,我将来要怎么赚钱,怎么生活。后来总算出了几个有能力的导演,写出漂亮的本子,组着剧团全国巡演,我妈这心就算落地了一半儿,开始问我什么时候能和那几个导演搭上边。
而这本,我们都心知肚明,只要好好演,就有机会在业内弄出点名堂。
所以一开始听到冯羽这话,我确实低落了一阵。可他说的在理,我也没办法反驳,只能把劲儿往肚里咽。
殊不知师父一拿到本,看完之后叫得第一个人,竟然是我。
他老人家嗓音一直漂亮,叫我名字时,听起来又轻又柔,“小青,你想演吗?”
当然想演,这么好的本子,谁都卯着劲想争。
我索性直白了说:“不仅想演,还想演您。”
冯羽听到都新奇,他从没见过我主动争取是什么样,我俩在一起时他追得我,我接戏也是来什么就演什么,以至于他一直以为我性格就是不争不抢。
其实他这么以为也没错,感情上的事儿我开窍晚,头一遭就碰到他了,有他主动,就不去费劲了。至于接戏,我其实暗地里也争取过不少,但没一个成功,都是男人,好点儿面子,索性提都没跟他提过。
“想演我啊,”师父直乐,脸上的皱纹一条条舒展开,“那你唱上可得再下点儿功夫,不然对不住我的招牌。”
冯羽后来私下和我说,师父这话听起来是没定我,但实际上就是想我演他,没跑了。
我当时特翘,尾巴都得上天了,洋洋得意跟冯羽炫耀,肯定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又有灵气,师父才觉得我能演他。
冯羽那个时候估计也是真心替我高兴,不仅附和我一通,还特别开心地和我说,师父打算让他演岑先生,我俩能在舞台上演情侣了。
后来分手的时候,我问他,如果投资足够,我还演师父吗?他背对着我,声音特别闷。
“到时候再说。”
于是就到了现在。
我心里难受,握住师父的手,一个劲摇头,愣是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我知道,现在要你和小羽去演这个故事,确实有难度。可是在我心里,没人比你更适合这个故事了。”
“师父,我……我没你想得这么好,这五年我几乎演得都是译制本,没练过唱,到时候出来的效果肯定也不好。不如,不如我推荐一个信得过的人过来,肯定——”
师父拍拍我的手,轻声打断了我。
他说:“我教你。”
“为什么一定是我?”
他茶色的眼睛盯着我,“因为你最像我。”
像什么?哪里像?我不敢问。
他是不是知道了?知道我从分手到现在,从来没有一天,哪怕一天,停止过对冯羽的爱。就像他对岑先生,自他遇到他的那一秒开始,人生就永久地刻上了另一个人的烙印。
他看穿了我,对吗?
冯羽就站在我背后,我冷汗淋漓,却还能保持微笑。这可能是当话剧演员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天塌下来,依旧能面朝观众,保持情绪。
我说:“师父,您真的确定我能演吗?”
师父伸手过来摸我的头,像五年前那样。
“我们小青一定是最棒的。”
回去的路上我都还有些恍惚,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把这事儿应下了。冯羽问起我后面行程安排,我才清楚地意识到,这事儿真实地发生了。
“这个月已经排了,每周末四场。”
“那我们这个月先找地儿碰一下词儿,等下个月你空了,再上台合。”
“好,我明天就给俊姐发消息,把后两个月空出来。”
“导演我打算请赵军,但他不一定有空,我们得再琢磨个人。”
“刘辛和石兴安都不错。”
……
我好久没和他心平气和地聊天了,正式分手之前我们冷战了半年,但我们其实都是不爱冷战的人,之所以会冷战,主要原因是我们吵了太久,吵累了,吵不动了。
我总觉得我说的够多了,他却说从来不懂我在说什么。我无法坦然给出他某些问题的答案,他觉得我从来没真诚过。随便一个话题都会引燃,从买牛奶到开车走哪条路,最坏的一次,我们吵架后,他晚上出去喝得烂醉,被巡警带回了派出所,警察打电话让我去接,我没去。
现在想起来只觉得荒谬,因为这部戏,我和他之间的裂隙越来越大,大到无法忽视,大到让我们见面就吵,无法沟通,只能各走一边。但现在因为它,我们又能坐在一起,看似毫无嫌隙地规划起共同的事业。
真把事情合计完之后,我俩又回归到了来时那种无话可说的地步。
下车前,他向我道谢,我也礼貌回复,大家客客气气,佯装出一副和睦融洽。这大概对我们都好,毕竟横亘在我和他之间的问题依然存在,它就像不成熟的小朋友,任何一点情绪都能引发它的轩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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