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收了大姐返给他的钱之后,他看上去就有些僵硬,从这儿状态上猜,我心中的疑惑并不是一个可以直截了当开口的问题。好在我也不是一个今日事必须今日毕的人,直到再次坐上饭桌,我们都心照不宣地对这件事闭口不谈。
吃到一半,我俩的手机都震了一下。
赵军在群里发消息,「从今儿开始,你们每天都得做点肢体接触」。
于是好好的饭顿时就少了点滋味儿。
其实赵军说的没错,即将饰演情侣的人,怎么能连肢体接触都害怕。毕竟我们都知道,肢体本是话剧表演里重要的一部分,舞台不比镜头,能够捕捉到演员眼皮上细微的一个抽动。在剧场里,台下的观众和台上的演员始终有着一段距离,情绪往往需要靠着台词的讲述和大幅度的动作共同体现。
上戏剧学院那会儿,爱情戏不少,有的老师就喜欢给点对儿,看哪俩顺眼就给凑成一组开演。这种按头式的组对儿,给了大部分刚进大学的小朋友很大压力,很有可能只是刚刚能见面叫出名字的关系,结果第二天就得交作业演你侬我侬的情侣。但事实上,老师也不是这么万恶,一般来说,在布置这种任务之前,他们都会给出迅速熟悉对手演员的方法,便于学生之间快速地了解彼此,培养默契。
直到现在,有些法子我们剧院都还能用在刚来的新人身上,非常有效。
可问题是,这些所有现成的方法,对我和冯羽都没用。我们不是互不熟悉的陌生人,相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我们彼此更了解对方。
但了解又如何呢?
我们两个亲手在清晰可见的、只有我俩共存的小屋子里,装上了一层把屋子一分为二的厚重毛玻璃。我们装作视而不见,我们对它避而不谈,得益于它的存在,我们还能默契伪装一切如常。
只可惜,赵军看到了这块儿毛玻璃,它成了我们演戏时的阻碍,我们不能再这么欺骗自己了。
我洗碗的时候一直琢磨这事儿,心神不宁。收拾最后一个盘子的时候,手一滑,竟然掉在了地上,碎得到处都是。比丘被这声脆响吓得要死,咻地一下钻进房里,我倒也省了关厨房门防她踩到碎渣这一步,拿了扫把就埋头打扫。听见脚步声的时候我才回过味儿来,应该防的是人,不是猫。
“怎么这么不小心。”冯羽靠在门框上发问,也没有把我手里的活接过去的意思。
按着说多错多的原则,我只回了两个字,“手滑。”
当然了,这话说出来,搁我我也不信,能骗住冯羽的可能性就更低了。
果然,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虽然没有第一时间戳穿我,但挑破我心思的问法,依旧不怎么入耳。“赵军说的……你怎么想。”
我假装镇定地把皮球踢给他,“你呢?”
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是个极为简单的问题,舞台上的肢体触碰无非就是牵手、拥抱,最多加上亲吻,解决的办法和台词不熟、走位出错等其他所有问题都一样,多练就好了。只要肯花时间,投入感情去演练,十遍、二十遍、三十遍……总有一天,那些卡着壳的东西,就能变得跟呼吸一样自然流畅。
只是在我和冯羽这儿,事情莫名其妙演变成了拉锯战,谁都怕迈出这一步后,会触碰到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向世界延伸出的枝桠,那些隐藏在心里不为人知的秘密,都将随着避无可避的接触,传向无法控制的另一侧。
等我终于把碎瓷片儿都清理干净,冯羽似乎还是没做出决定,依旧老样子,靠在门边。我当他是抹不开这个面子,心里笑他和我一样软弱的同时,就也跨步往外走。谁料刚走没几步,正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突然就伸出了手。
那只手像是有着可以定位的雷达,他甚至连头都没低,就精准扣住了我的手腕。
对我来说,他的一个拥抱都有着让时间短暂停止的魔力,更别提此刻,没有第三者在场、没有戏里角色的逻辑做支撑。这一刻,我只是我,是那个生怕再次被他点燃火焰、却又装满了汽油的罐子。
他温暖而有力的手,紧扣着我,没有一丝松懈。这只手带我进过最隐秘的欲海,帮我抵御过无数个黑暗夜晚的侵蚀,也在酒后会死命地抓着我,不肯放我走。
那一刻,我的表情可能是惊恐的,呆滞的,我脑子里和刚粉刷完的墙面一样空白,所有的念头、声音,唰地一下,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手腕渐渐发热的时候,那些沉默了很久的声音终于再次回笼。我看着和我几乎距离不到一米的冯羽,他看到了我那些惊慌失措的瞬间了吗?他锁在我脸上的深幽眼神,他察觉到了吗,察觉到他就是那颗危险的、快要引爆我的火种。他会因此快乐吗,不对,他的表情不像是快乐,更像是歌词里唱过的那句——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冯羽……”
“蒋青……”
我们几乎是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
我试探着向后收手,可他依旧抓得很紧。
这一次,他把我拽得更近一点。几乎是我抬头就快要能吻住他的距离,他眼睛深深地看着我,里面糅合了很多我无法理解的东西,他说:“蒋青,春景飞白不能再耽搁了。”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演员、剧本、排练,想要呈现一出稍微理想一点儿的话剧,都不是短时间内可以简单做到的事情。甚至有人曾说,演到第十五场的时候,那出戏才终于成了。一出成熟戏剧幕后所耗费的人力、物力,是外行难以设想的。
冯羽说的没错,师父的病就像是个定时炸弹,我们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向我们显示它的威力,我们必须要越快越好。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卸下全部的防备和力气,顺着他不曾动摇的力量,抬手环上了他的脖子,给了他一个顺从的拥抱。
抵着他的锁骨,我说:“那开始吧。”
两个无论怎么都不该再继续有交集的轨道,意外之下,竟然又要重新拾起过往的重叠时刻,那些不分你我、亲密无间的瞬间,和我抱着他的此时此刻,从表面上看,倒真没什么不同。
那真相呢?
在他另一只手环住我的背,在他埋头到我脖子的动作下面,他感受到的,真的和我一样吗?
那天晚上,照旧是他陪我入眠。
这一次,他的雷雨换成了茶馆,我分了他半床被子。声音从上往下传递到我耳边,闭上眼,仿佛真的就置身于漆黑的剧场之中,我是他唯一的观众,他是台上独一无二的演员。朦朦胧胧快要睡着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他那边轻微的动作,半梦半醒之中,我竟然下意识伸手往他身上拦了一下。
我好像说,别走。又或者是什么其他挽留的话语。总之第二天起床的时候,边上枕头凹陷的痕迹清楚明白地宣告着昨晚的故事。我木然地理好了被子,不知道是惊悚过了头还是真的已经过了慌乱时刻,比起昨日的踌躇不前,此刻也能边念叨着‘为了春景飞白’,边坦然地迈步入客厅。
冯羽正在客厅铲屎,比丘在他对面全神贯注地盯着他铲屎,看样子是没被饿着。这两天我睡得不错,根本没听到比丘叫我,不知道是她叫不醒我转而把目标放在了冯羽身上,还是冯羽本来就起得早,顺手就把比丘喂了。
我过去用脚和比丘打了个招呼,她嫌我碍着她看人铲屎,毫不客气地给我脚上来了一下。冯羽丢屎回来看到这一幕,伸手把比丘捞到自己身边,捏了捏她的爪子,“你多久没给她剪指甲了?”
他抱着比丘往沙发上去,熟练地摸出一把人用的指甲刀,低头开剪。
“哦,对了,吃的在桌上,你今天是不是要演出?”
我拔腿往餐桌走,捏着塑料袋儿坐回他身边,看比丘在他怀里不老实的样子,乐得我灌汤包的汤都差点呛嗓子眼儿里去。
“三个多月吧,上次带她去洗澡的时候剪的,”紧急吞下了大半吃的,我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回答,“今明两晚各一场。”
比丘脾气差,假指甲不高兴,摸肚子不高兴,抱起来也不高兴。以前我怕她挠我,又怕她记仇,这些惹猫讨厌的脏活累活都交给冯羽干。他胆子大,心也细,不仅做这些事情总是很有耐心,也不怕在比丘心里留下坏印象。一切都还好着的时候,我就没见过比丘的指甲尖儿,她身上的毛发也都柔顺、有光泽,从来没打过节。
冯羽搬走之后,我不是没有学过这些事情,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天分,我总是做不好。明明是同一个牌子的猫粮,我也经常给她梳毛,但总是感觉她的毛发不如以前那般光泽。她的指甲尖儿越来越长,小时候换牙都没怎么造祸害的窗帘和沙发,竟然在冯羽搬走后,获得了一丝流苏造型。四年前,熟识的兽医问我,为什么猫的牙结石在一年时间里突然变多了,我只能干笑不说话。
如果比丘是一个人类小孩儿,跟在冯羽身边,她肯定能变得更好,更健康,被呵护的更细致。而我则是影视作品里常见的,没有任何抱负和追求,也不知道要如何管理孩子的平庸中年男人,拉扯她度过一日算一日。
“正好,我这周末也要出差。”冯羽剪完了比丘所有指甲,一边给她吃猫条缓和人猫关系,一边朝我说。
我嗯了一声,心里却还是有点儿不舒服。虽然知道工作都是早都定下了的行程,但昨儿才说完要按赵军的建议,增加肢体接触,今天就听到他要离开两天,怎么都感觉有些不痛快。
他看向我,自然而然地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去剧院,高宁待会儿要来接他,时间能对上的话,可以一起送我过去。
4s店的人和我约好的提车时间是明天,虽然剧院离我挺近,但有人送也不赖。
于是半小时后,我便再次和冯羽坐到了高宁车上。
高宁还是那么活泼,一路上嘴都没停过,和我聊完又和冯羽对行程,快到剧院的时候,我都已经把冯羽这次的工作内容听了个七七八八。
早上剧院这边没什么人,车也少,高宁把车停得离门口没多远的地方,解开了车锁。我礼貌地和他俩说了谢谢,开门下车的时候,却听冯羽叫我等一会儿。
等什么?
我不明所以地看他也下了车,走到我身边,正疑惑他要讲什么的那一刻,他利索地抬起手,不由分说地一把将我抱了个满怀。
我尚未辨别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时,他扣在我背上的手倒是越缩越紧,像是用尽了力气,要借助这个拥抱,将我揉进他的身体之中。
他湿润、温暖的呼吸落在我耳后,牵动着我的心跳高低起伏。
他说:“岑兰说得不对,不是非得去英国或者美国,我们可以就留在香港。听说那里也不错,很开放、很自由,我们可以在那儿重新开始。”
是春景飞白的台词。
不忍分离的拥抱、迫切需要得到回答的问题、蓬勃的爱,它们统统属于岑先生。
和我们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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