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问出这个问题之前,我其实也没有把握周洇倩的话可信度有多少,但从冯羽的反应上来判断,周洇倩至少说了一点实话,在他们的聊天内容里,确实有冯羽不想让我知道的部分。
但再怎么,我都不可能把今天周洇倩的话当着冯羽的面复述一遍。
一是她那些话……我听着都觉得脸热,更别说还要自己再说一遍,和酷刑又有什么区别。二是万一她说的是假话,我不仅当真了,还煞有介事地说了出来,这岂不是更惹人发笑。
思来想去,我笼统成一句话,“她让我来问你,为什么要骗我。”
虽然周洇倩着实没说过这句话,但要是把她的话语当作一篇阅读理解,仔细感受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我这么概括起来也不算跑题。更何况把一个笼统的问题放到冯羽身上,只会增大我得到想要的答案的概率,他越是心虚,抖落的真相也就会越多。
但出乎我预料的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眼看快要驶上高架,冯羽突然开口,“你可以误会我,我就不能顺着你的话说吗。”
气话。冯羽生气的时候就是如此,原本能好好回答的问题,经过他突如其来的胡搅蛮缠,总会让人失去沟通的**。
我们分手前的吵架也是这样,我试图和他一桩桩、一件件列出我们之间存在的问题,把那些我们总是视而不见的东西一点一点厘清。我认为这并不是一件坏事,烂掉的创口上腐坏的肉,总要把它挖掉,人才能更好地活下去。可冯羽却不这么想,他觉得我把这些事情说出来是另有目的,他质疑我的动机,怀疑我的结论,他认定了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只是为了分手而做铺垫。
在那个时候,我才第一次感觉到,语言原来是这么无力的东西。当一个人已然对你盖棺定论,透过那厚厚有色镜片,无论再怎么表达、再如何解释,都是徒劳。
我们后期不吵了的大部分原因,其实也在这里。
当我终于意识到无论我做什么,这件事情都已经失去了回转的余地时,他所有的质疑、反问也都无法再触发新的回应。它们被扔到地上,沉默地掩埋在土里,而后我们亲自踏上这片土地,把泥土越踩越实。答案也好、真相也罢,隔着厚厚的土层,它们无法和问题见面,所以最终,我们还是走向了各自的道路。
当然,我现在也可以和之前一样,把问题就在此打住。
周洇倩和冯羽的关系,他们背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应该要个路人一样,例行公事地点开热搜,看过一眼之后,不论真假、不再探究,平淡地划走。
可……我做不到。
昏暗的停车场里,快要寿终正寝的灯一下一下闪烁着,忽明忽暗的昏黄光线印在冯羽脸上。他明明没有看我,可每一次灯亮的瞬间,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向他看去。
他的表情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他知道我在看他,他却什么都没说。
越靠近电梯,我心里越是不安,冥冥之中好像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反复提醒,这次要是不开口,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冯羽。”他按下按钮的瞬间,我在他背后,叫住了他。
“你和周洇倩的关系,不是我想的那样,对吧。”
他脚步一滞,转身看我。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以我和他的距离,在这样的灯光下,远不能看清他细微神态,可莫名的,我就是能感受到,他在犹豫。分手磨掉了我们之间的坦诚,那些没有秘密的日子,不知不觉就转变成了对彼此的隐瞒和说谎。
真相伤人,亦能自伤。
我和他谁都没有把握,诚实,是否会成为自己亲手递给对方的一把利刃。
电梯到达提示音响起的时候,冯羽没有转身,在电梯门慢慢打开的瞬间,他说:“周洇倩是我一个节目的飞行嘉宾,节目组安排我们住一个酒店。狗仔拍到我和她喝酒的那天晚上,我正在邀请她来春景飞白。”
他说这话的时候,电梯里冷色的光打在他背面,衬得他表情模糊。而他说完这些话时,久久没有等到乘客的电梯,自动关上了门,冷色的灯光随着不断收窄的门缝越压越扁,最后完全消失。
可那一刻,他的表情反而愈发清晰起来。
我小时候惧怕黑暗,它让所有物体轮廓都变得模糊,让明明一眼就能望到头的走廊变得充满诡异和未知,那些脑海里反复出现的可怕幻想,好像只要置身在黑暗中,就会全部成真。可长大之后我才明白,黑暗实际上是地球保护人类最重要的一个手段,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日照,强行把所有人都暴露在太阳底下,成为太阳要求你的样子,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而黑暗,无法用丁达尔效应具象化的黑暗,触摸不到、无法视物的黑暗,它纵容那些人性中永远无法根除的爱欲和糜烂肆意生长,它是疯狂世界的源头,它不阻止任何一个投身于它的人类,它也不负责拯救。
它给人百分百的真实。
“那你昨天为什么不和我说。”
“为什么要故意让我祝福你和她。”
“为什么又在听到我的祝福之后,会这么生气。”
我并不想逼他太紧,但这是难得的机会,他好不容易能在这里把覆盖在真相头上的黑袍掀开一角,我不能错过。
可就在我以为他会作答的时候,他转身第二次按下了电梯。
我下意识大跨步上前拽住了他的手,竟然顺势就把他扯到了我面前。我想我此刻面容应该是可怖的,像一只嗅到了血腥味的警犬,露出尖利的獠牙,死死地咬住了他,不罢休、不松口。
我眼睛都不敢眨,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生怕错过他的每一个表情。
“你不敢回答,你在怕——”后面的问题我问不出来了。
冯羽用另一只手制住了我的脸,不由分说地吻了上来。
接吻肯定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我一直这么觉得。嘴唇和嘴唇的碰撞,数以万计的神经末梢感受着彼此的温度、湿润,那些不用言之于口的东西,在唇舌接触的瞬间,在响起的水声之下,清晰又隐秘地只为两个人共有。
一直到那场官司之前,我们都很沉醉于接吻。在无人的商店,黄昏的街道,幽森的树林……他总喜欢用手托起我的脸,专注地和我接吻。他很会接吻,时而舔舐时而轻咬,给人以无法预知的甜美刺激。我每一次都会被他亲得晕晕乎乎,全身上下似乎只能感受到来自唇舌的接触,敏感而又醉人。
和他分开之后,我再也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那些令人目眩神迷、放肆得不需要归宿的夜晚,随着他的离开,也一起消失在了我的生命之中。
而我怎么也不可能想得到,再次感受到这一点,竟然是在这个昏暗的地下停车场。
在电梯运行的机器声中,我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任他用舌尖挑开我的嘴唇,然后长驱直入。他的唇不算很热,在唾液的湿润感里,莫名竟然有些凉意。我下意识张开嘴,配合他躁动着游走的舌尖。
他好像觉得不痛快,吻又重新游移,尖状的牙齿反复在我嘴角处撕扯又松开。皮肤承受不住继而破裂的瞬间,隐秘的痛感却让我不自觉地后背发麻。他反复吮吸着那处血口,血腥味儿似乎让他着迷,那酥麻的快感亦让我控制不住地低声呻吟起来。
而就在我以为这个吻会继续持续下去的时候,电梯第二次响起了到达的提示音。
没有任何预兆的,他突如其来地松开我,停下了这个吻。在电梯门缓缓打开的时候,他微微向门口走了一步,脸上弥漫着我难以辨析的复杂。可偏偏他手却还停在我唇边,像是欣赏自己的作品一样,指尖不断揉动着我嘴角的伤口。
我以为他会说点什么,或者说,我认为在这个时刻,对这个意味不明的吻,他应该要说点什么。
可即便我们曾经是如此亲密无间,我们也无法总是预知另一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电梯门由开转合的瞬间,他收回手,毫不拖泥带水地踏进了电梯之中。
我没有跟上去,只是站在电梯外,静静地看着他的脸被两扇金属色的电梯门一点点吞噬。
而我知道,他也在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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