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但人在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情之后,总是需要时间去梳理一下纷乱的思绪。我没有急着再次按下电梯,我不知道该不该上去,继续回到那个曾经属于我和他的房子里。我也想不出要用何种表情、哪样心态去见他。

他想告诉我什么?这个吻又代表了什么?是一时兴起、还是只是单纯地不想做出任何回答……种种可能在我脑海里奔走碰撞,那些乱七八糟得思绪像搅不开的面糊,黏得到处都是。

就在我下意识想要拿起电话打给陈欣怡的时候,电梯数字又跳到了停车场这一层。我以为是同栋楼的邻居,不自觉站远了点儿,想要躲开人际交往中打招呼的部分。但没想到门一开,出来的竟然是冯羽。

他脸上写满了慌乱和急切,电梯门尚未完全打开,他便侧身从窄距之中穿了出来。

“蒋青,”他看到了我,一把拽住我,“师父昏迷了。”

再次坐上车,我们都没有了说话的兴致。他车开得飞快,原本要四十分钟的车程生生被他压缩到二十分钟。我们一路小跑到手术室门口的时候,正在手术中的标志还亮着灯。岑倾月和另一个陌生男人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看见冯羽来了,眉头愈发皱得紧了。

她走到冯羽面前,把手里捏着的一叠材料递到他手上,“医生说,要做好心理准备。”

冯羽沉默地接过那叠纸,翻了两页之后便不再翻了。

他问岑倾月:“进去多久了。”

“才二十七分钟,时间还早,”说这话的是岑倾月身边的陌生男人,他看了眼手表,叹了口气,“转移的位置靠近脑干,不好弄。”

“冯羽,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本身已经是肝癌晚期,就算摘除掉脑干部位的转移瘤,存活时间也不会太久。而且转移的位置非常不好,手术之后即便能多活一点儿时间,但生存质量肯定是下降的。”

男人语气里没有责备的意味,依旧用近乎于公事公办的口吻继续补充道:“手术成功的话,我们更要做好安抚并照顾他的准备。”这话乍听是有点不入耳,但要细想起来,他的话说得确实也在理,况且他话里话外都找不出半点讽刺、挖苦,沉稳的脸上也不乏几分忧虑,显然是真心在为冯羽做打算。

冯羽却莫名犯了轴,手上的材料也不看了,盯着男人,问他:“宁晚,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该选择做手术。”

“没有该不该。”男人拍了拍冯羽的肩膀,复而又看向岑倾月,两人耳语了几句,他便先一步离开了。一时之间,空荡的手术室门口也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岑倾月才看向我,客气地和我打了个招呼。没和冯羽分手之前,我和她在师父家见过几面,彼此都认识。

我主动上前,应下她和我的招呼之后,小声问:“师父到底是……怎么会突然昏迷呢?”冯羽的状态我看在眼里,这根已经绷紧的弦,怕是承受不住更多问题了。

岑倾月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人,对于师父和冯羽,她确实做到了岑先生所说的,视他们如家人,待他们很好。但再怎么说,她从小在英国长大,和他们接触的时间不长,面对师父的生死,总不会太过于崩溃。

不过,就是不知道以我和冯羽现在的关系,我问出这个问题会不会显得有些太过于唐突。

好在看她的反应,似乎没觉得我的问题有些不知分寸。

她压低声音说:“肿瘤转移到脑了,压迫脑干引起的昏迷。”

这些专业名词我听不懂,但联系到刚才那个男人的话,我多多少少也猜到了,这并不是一个好处理的并发症。

“手术成功率是……”

她摇摇头,“不做手术的话,当场就会死。”

我想在拿到检查报告的那一刻,他们心里就应该已经有了对结局的预估。癌症和其他疾病不一样,它至今都不曾被攻克,没有所谓的金标准,放化疗的作用也因人而异。加上师父年纪大了,我们都知道,迟早有一天,一定会走到那个我们不愿意面对的结局。

可尽管都做好了心理准备,真要到了这一天,又真的会有人能够泰然处之,当作这只是生命中的普通一环吗。

冯羽不能,岑倾月不能,我也不能。

所以才会抓紧那一点点期望,哪怕最后和不愿见到的结果殊途同归,哪怕付出的努力都是白费,期待都会落空,也想要去把那条生命的弧线,再延伸得长一点。

我们沉默地坐着,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手术室头上的显示灯。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被称作为宁晚的男人,再次提着一个口袋返回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士力架和牛奶挨个递到了冯羽和岑倾月手里。

“时间还长,不要自己先倒了。”

说完之后,他竟然也同样地递了一份食物给我。

我没想到这还能有我的份儿,只觉得受宠若惊,双手接过东西之后,连声说谢。

“不用客气,”男人顺势坐在我旁边,“蒋青是吗?我是李宁晚,倾月的男朋友。”

原来是他,师父之前提到过的,岑倾月在胸外工作的男朋友。难怪他口吻听起来格外冷静,看来是在医院呆久了,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情绪波动就少了。

“师父和我提过你。”我再次点点头,本来下意识打算再补一句‘很高兴见到你’,却又突然回神自己所在场景,无论如何都和高兴挂不上边,临时到了嘴边,就变成了一句十分中性的你好。

他似乎也并不在意这些所谓的繁文缛节,嗯了一声当作回应,下一句就自然而然地和我聊了起来,“你们的戏怎么样了?”

焦灼的时候能聊一些别的东西分散些精力,也是件好事,我转了转手上的食物,照实把大概情况断断续续地说了一遍。他时不时配合着点点头,等我说完,才说:“如果桂叔叔这次能挺过去,你们可要抓紧速度了,后面的事情,谁都说不好。”

这本该是我和冯羽应该考虑的事情。

当初我们下定决心重拾春景飞白,绝大部分原因都在师父身上。被记录下来的他的故事,不管最初的萌芽来自于冯羽还是师父本人,自剧本诞生的那一天,所有人就都对它有了极大的期待,希望它能被搬上舞台,希望这段故事的原貌能够被更多人所熟知。

那些时代背后的洪流,如何包裹着普通人,推动着他们走到了现在的模样。师父、岑先生,甚至岑兰、莫筝……这些在巨大河流中的沙尘,他们的来路、去处,他们无力地抗衡着人生,却又注定被巨浪裹挟,划出和那个年代所有人相似的轨迹。

这出戏拍给后人看,可以有感悟,可以有警醒,或是可以算作体会历史的一个过程。但对于师父来说,这是他努力挣扎,完完整整,又支离破碎的一生。

要是他真的没有机会看到它最后被呈现在舞台上的样子,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背后的意义,也就丧失了大半。我也没法儿想象,如果师父真的不在了,我和冯羽要如何找到新的支撑,足以让我们在提到师父名字的每一个瞬间,还能强忍着痛苦,把戏排完。

在混乱的寂静中不知又过了多久,直到手上的牛奶都被我捂得有些发烫,开门声乍响。随之而来是一片凌乱的脚步声,我们拥上去,围着医生,等待他给出判决。

命运之神终于在这个关键的节点,给了我们一点关照。

手术很顺利,医生认识李宁晚,和他用我们听不懂的话说了一会儿,才转到了我们这儿,换成了简单易懂的话嘱咐了几句。等他走后,岑倾月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几乎是脱力一样靠在李宁晚身上,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太好了’。

光从背后看,无论是听医生讲话的时候,还是听完这个好消息之后,等着手术床推出来的时候,冯羽一直站得很直,像是沉默的石堆。直到我忍不住拉起他的手,想和他说,没事了,过去了的时候,他才终于回头看了我一眼。

他眼里如同被种下了红色的蛛网,乍一看,密密麻麻的血丝几乎快要溢出眼睑,爬到脸上。

外表看起来坚硬如铁的石堆,内里其实早已出现了裂痕。

他没有父母,自有记忆以来,便是师父一直养育着他。小时候练功动作做不到位,师父从来不会轻饶,小竹条抽得他直哭,一度想要离家出走;上小学之后沉迷于游戏厅,玩儿得忘记了时间,师父站不起来,也还推着轮椅从家里到学校来回找他,找到他的时候,手掌都已经磨出了血;中考之后,冯羽没考上重点高中,师父卖了岑兰留下来的首饰,凑齐了择校费,和周围所有家长一样,巴巴地期盼着,这笔钱可以改变他的未来,让他以后的生活更加无忧……

我们都不应该忽略的,看起来早就接受了这个结局的人,一直冷静、理智地做出决定的人,他内心堆积起的痛苦,注定要面对的离别和每一天都日益加深的绝望。

我突然想到之前看过的一个电影,里面有一句台词,大意是,与死去的人相比,活着的人更痛苦。

冯羽没有挣脱我的手,反过来将我握得更紧。

他发红的眼睛看着我,低声说:“蒋青,还来得及吗。”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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