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好带来最严重的后果就是精神不容易集中，冯羽在电话那边等了我三秒没听见我说话，冷哼了一声，估计是又误会我不想和他说话了。

我想解释，但他比我快一步，“赵导昨晚看了本子，他还挺感兴趣，约了我们这周好好聊聊，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还没和俊姐说这事儿，等我先问问吧。”

“昨晚你没给她打电话？”

又来了，又是这样。

冯羽是急性子，任何事情拿到手上都想要第一时间做好，和他在一起久了，生活里就跟有个小人一直在背后推你，一刻都停不下来。

“我马上——”

“十二点之前，”他打断我，“十二点之前你给我回电话吧，我这还有事儿，先挂了。”

早该清楚的，心平气和必然是假象，我哪里来的可笑天真，认为我和他之间还有缓和的余地。

等到九点多，我给俊姐去了电话。

她本来也是个急性子，生了小孩之后变了不少，搁以前，知道我要请一个月的假，肯定是什么原因都不听，直接开骂，现在好歹能多问一句为什么了。

剧团就跟家一样，我也不瞒她，直接把冯羽给供了出去。

她老早就知道冯羽在撺掇这本子，一直不怎么看好，如今得知我又要为它翘一个月班，口气更差，“都分手了还为给那小子撑台，蒋青你属圣母呐？”

我尬笑几声，“这里面原因挺复杂……”

“外人叫我们一声演员，当我们是高收入人群，内里你我都清楚，大家就是领工资上班的普通人。我知道你是个敬业的，这些年基本都没请过假，但剧团有剧团的规矩，任何人俩月不来，钱得扣，后续上台也有影响。”

她又说：“你真要去，我也没法儿拦你。就多说一句，冯羽那小子现在属娱乐圈，你可别跟他走歪咯。”

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一理论，也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说法，我至今都搞不清楚，是因为我有这样的观念，才进了这样一个老派的剧团；还是因为我进了这样一个老派的剧团，导致我这样根深蒂固的观念。

毕竟如果是后一个原因，我还能给我和冯羽的分开找一个看上去冠冕堂皇的借口：你看，是外界影响了我。

谢了俊姐，我便联系冯羽把时间定了下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又收到俊姐微信，说，正式演出不能撤，但这戏我之前也演过，合作的也是同一拨人，考虑我现在这个情况，就帮我把这个月的排练次数减了一半儿。

她向来这样，嘴上不留情，心里却实打实替人着想。

我自然是感激不尽，思来想去，给她女儿买了套格林童话。

冯羽不喜欢我这点，他是社交高手，人情对于他来说并不是负担，在他眼里，互相有欠才是继续发展的机会。我这样一码归一码，解决一个算一个的性格，他试着纠正，发现没用之后，大言不惭地说要做我和人情社会的纽带。

我曾信以为真。

时间定在周四下午，冯羽在赵导家附近找了个装潢不错的日本菜馆，方便边吃边聊。我没想着麻烦他，自己打开软件要叫车，就瞧见他给我的消息：楼下老地方。

你可能无法想象，相爱过的两个人，即使分开了，对彼此也依旧了解。

他猜得出我什么时候出门，也清楚我不会忘记‘老地方’是哪里。

趁赵导没来，冯羽先把菜点了。这个时候我才看清楚，他脸色实在不好，黑眼圈加上没刮干净的胡渣，看起来像几宿没睡。

他注意到了我在看他，头也不抬，边勾菜边说：“我这两天没什么功夫收拾自己，是不是丑到你了？”

有段时间冯羽特别讨厌别人夸他帅，按他的话来说，第一，这是个局限，在戏剧舞台上，不需要这么多帅哥美女，平凡的脸庞能演绎更多的角色；第二，关注他长相的观众总比关注他演技的观众多，似乎大家觉得他当一个漂亮的花瓶也不错，没人在乎他演得好不好。

他变着法儿地折腾自己那张脸，有天下午竟然对着镜子嘀咕，脸上是不是得多点疤才够味儿。这话可把我给吓坏了，连夸带劝，甚至把埋在心里多少年的真心话都给抖落出来。

“其实你说的没错，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确实想跑，这可不能怪我，谁叫你那句搭讪这么土来着。没跑的原因……你猜是什么？”

他迷茫地看我，根本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我捧着他的脸，从额头、眉间、鼻梁，一点点吻他。本想着亲一会儿再说原因，谁料他很快就来了感觉，反客为主，亲得我喘不上气的间隙，直接把我裤子给扒了。

这家伙**一上来，就没什么思考能力，要真做上了，更听不进去别的了。因此我本来准备要来点情绪再说的话，就变成了平铺直叙。

我抱着他脖子，贴在他耳边说：“我对你这张脸一见钟情。”

本以为这话没什么用，哪个男人会记得床上说的话？但出乎意料，冯羽竟然听进去了。从那天起，他对自己这张脸的态度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常见他在镜子面前，平静地打量自己，似乎真的开始慢慢接受了自己这一特质。

我当然是打从心底里为他高兴，不过偶尔他和我打趣，说我就是因为他这张脸才喜欢他时，我又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然不能否认，我和他能够有后面的发展是因为这个原因，但我对他的爱，早就已经跨过了外表这一点，就算他现在面目全非，我也依旧爱他。

我没有解释过，我以为这些不需要解释，相爱的两个人，一定会感受到彼此之间的珍视、爱护和不离不弃。

到底是哪儿来的信心，我都想问我自己。

吵架的时候，他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我，“蒋青，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说你爱的是我这张脸，从那一天起，为了让你爱我，我就必须接受这种长相，甚至每天都花大量时间和精力去维护。我害怕变老、变丑，害怕终究有一天，我没法儿吸引你了，你就会离开我。”

“蒋青，我累了，我坚持不下去了。”

我疯狂地向他解释，一遍遍诉说我到底有多爱他，但都没用。

人很多时候，都只会坚信自己相信的东西，然后在脑内一遍遍重复，直到这个念头坚不可摧。

你看，时至今日，他还依旧这么以为。

赵军没过多久也跟着来了，他这两年时来运转，导出几部好剧，看着比以往精神多了。冯羽和他关系更近，又是个社交型人格，一来就招呼上了。我在边上讷讷地跟着他们碰了几杯，听他们左一句右一句娱乐圈辛秘，聊了半个多小时，才终于进入正题。

“本子我看了，挺好。”

他吸了口烟，单手从随身的包里把本子扔到桌上，对着封皮念，“春景飞白，你演岑景春，蒋青演桂飞白？”

疑问句。

怪我们在一起时从不避讳，分手之后才知道圈子重叠有多么尴尬。赵军这言外之意我都听得出来，肯定是觉得我俩一对儿怨侣，怎么演得出那恩爱甜蜜。

这是他眼界窄了，至少对于我来说。

戏是戏，人是人，能答应师父把这本子演下来，我就有自信不掺杂个人感情。

但冯羽明显不这么想，他不发表丁点儿个人意见，只说这是角色本人定的。

一开始就该想到的，我们分手如此惨烈，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若不是师父执意选我，冯羽恐怕是一秒都不想和我呆在一起。

“人……反正就这样了，别的您说说，我和蒋青绝对努力。”

赵军面露难色，“一般这种本子，都要演员提前熟悉，培养感情。但我猜你们熟悉是够熟悉了，就是这感情嘛……”

他随意翻开一页，夹烟的手顺着那几行字走了一遍。

“要么你俩先试一段，第二幕，桂飞白给岑景春送扇子。”

这段我记得，正是他俩暧昧的顶峰。

岑先生，情窦初开的小少爷，一颗真心毫无保留全给了师父，怎又不叫他动容。再加上之前他二人着实十分投机，怎么能不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只不过他孤傲惯了，实在是难以开口，便借着赠扇为名，表白心意。

这段词儿少，大多都是肢体，他挑这段，大概是想看看我俩还能不能演出刚刚互通心意的甜蜜悸动。演出来了就接，要演不出来，说不定就当场跑路了。

冯羽苦笑一声，“军哥，您倒真会挑。”

赵军跟着打哈哈，临了来一句，“十分钟吧，我出去打个电话，你俩进一下情绪。”

单独进情绪简单，但如果搭档不配合，什么情绪都完蛋。

我从手机调出虎口脱险，冯羽很喜欢这首歌，总喜欢去KTV点。他唱得很好，拿起麦克，就像舞台巨星，让人心甘情愿为他着迷，为他沉醉。

或许，这歌能帮我们回忆起，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把声音调大了两格，“冯羽，我想……”

“不用，”他眼神很冷，“不用这个。”

“蒋青，在你心里，我没有外界帮助，就进不了情绪，入不了戏。你一直就是这样看我，对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他狠狠地抹了把脸，“好了别说了，不用说，看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