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发现不对的是小雯姐,她坐我对面,眼神又好,马上问:“蒋青,刚才李俊丽是不是拽你左手了?”
俊姐闻言,如临大敌,“我刚拽到你左手了?”
“没事没事。”我忍着痛摆了摆手,想快点把这事儿给接过去。
然而场上三个人没一个能让我如意。
俊姐坐我边上,直接抓着我手,招呼小雯姐下单云南白药。
我刚要说家里这东西都十好几瓶,不用买,旁边最让我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冯羽问:“蒋青左手发生过什么?”
此话一出,整个包厢,忙着对地址的小雯姐,骂她办事儿不力的俊姐,以及干巴巴一通解释的我,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我用眼神拼命暗示她们,然后说:“之前受的一点伤,没——”
“五年前冬天,蒋青不小心从升降台上摔下来,左手粉碎性骨折。” 俊姐捏着我的手,无视我的暗示,盯着冯羽把原因说了一遍。
五年前的冬天,我刚和冯羽分手不到一个月。
我笑僵在脸上。
客观来说,刨去分手前疯狂的吵架,真正决定分手之后,我和冯羽也能称得上是和平分手。他主动把比丘留给我,还向我承诺,只要我需要,任何时候,他都会帮忙。
可真正有需要的时候,我总是会害怕。
害怕这些拉扯不清的你来我往和含糊不清的角色身份,害怕他知道我因为失去他而神情恍惚,害怕他因为同情而让我们再次陷入泥潭。
实际上,在他搬家当天,我就删掉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即使我对那串号码烂熟于心,此后的五年里,我也从未拨出过。
俊姐和小雯姐能理解,就算换成老奸巨猾的赵军,也会理解。
他的心就像无法回应的山,即使我倾其所有,将自己全部都灌注予他,可依旧毫无作用。搬家前他说,我爱的不是他,是我想象中的完美灵魂。
他笃定我为一个不存在的人着迷,既然如此,又何必再让他知道我“为一个不存在的人神情恍惚,掉下了升降台“呢。
可我清楚,冯羽不会理解。
他力求事无巨细,力争完美。对于他来说,就算我们分手了,但多年时光,照顾我已经成为他自然而然地一个反应,就像是人生的一件责任。只要我出现问题,他就有义务来充当我身边的任何角色。
现在听到俊姐的话,他更多的,应该是自责。
果然,他脸上现出半秒诧异之后,就立马拧着眉头,“那段时间……”
说了这四个字,他就没再说下去。
眼看着俊姐又要接话,我暗地里疯狂撞她鞋子,直把她撞到伸手往我背上来了一下才算。
剩下的时间冯羽沉默了不少,古语说有种吃饭叫宾主尽欢,然而我们这次吃饭可谓是吃得宾主皆烦。好不容易等小雯姐叫了服务生买单,送走了这两尊大佛,我总算是半松了一口气。
剩下没松那儿一半,现在正在我身边开车。
我还是十分惜命,不敢轻易撩拨驾驶员情绪,路上一直憋着,想了三百六十招,准备应付接下来他可能会出现的问题。
果然,下车不久,刚走进楼道,他脚步就慢了下来。
老旧的小区声控灯并不灵敏,他站在比我高一级的台阶上,灯光熄灭的那刻,沉着声音问我:“蒋青,你这几年过得好吗?”
黑暗的空间,静谧的夜晚,在逼仄的楼梯转角,我终于等到了这个问题。
我试想过无数次,等到我们再见面,放下一切,我和他应该会像多年不见的老友一样,一笑泯恩仇,把过去的岁月浓缩在这一句简单的问候之中。
我们彼此寒暄,然后告诉对方,过得很好。
这是我为我们勾画的结局。
可这一刻,我竟无法开口。
我花了太多力气从那段日子走出来,就像我左手的骨头,X光下已经没什么大问题,可是曾经的伤痛总会在身体上留下痕迹,外力、天气、温度,任何一个变化的因素,都会引发它的反应。
冯羽知道了这一点,又如何会相信我的‘一切都好’。
黑夜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借着他大概轮廓,从他边上绕过,向上走过拐角,到了新的一层。
我说:“现在问这些,没什么意义。”
他猛地一下抓住我右手,“蒋青,我真的想你过得好,比我好。”
声控灯在这瞬间突然灵敏起来,不甚明亮的灯光下,我看见他眼里印着我的影子,闪烁着波澜。
我相信他,至少这一刻,是百分百真心。
但真心于我们,从来都不是问题的关键。
好比现在,我想要回应时,他收回手,说:“你骨折那段时间,是李俊丽和焦小雯在照顾你?”
当问题稍有些深入,当我们刚刚可以触碰得到海平面以下的冰山,总有一方会先一步后撤。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它只要发生过一次,就会像山火蔓延,一发不可收拾。
我遵循着冯羽自然而然的口气,回他:“对,陈欣怡那段时间太忙了。”
他一步一步往上走,“蒋青,我没有任何不尊重的意思。只是在我看来,表演不需要这么多理论。”
“表演是感受,是体会,是没有在舞台上打磨过的人,弄不出的东西。”
其实他的说法也没错。
据我所知,小雯姐醉心学术之后,上台的次数锐减。她不是我这种演一台戏才有一口饭吃的谋生者,对她来说,只有兴趣才能驱使她站到台上。
而这样的本子,一年无外乎只有两三个。
去年我和俊姐去看她演,本子很好,表演也没什么大问题,可就是感觉隔靴搔痒,差点什么。如今冯羽再次提起,我也不得不承认,小雯姐离这个社会太远了,即使她和岑兰一样,都有富贵出生,可她到底没经历过磨难,又怎么拿得准那个时代下,颠沛流离中还能护岑先生周全的岑家长女。
“不过,”冯羽转过头看我一眼,“如果她愿意,可以演岑倾月。”
岑倾月是岑先生在国外收养的女孩儿,虽然没有母亲,但岑先生对她百般宠爱,性格倒还真和小雯姐差不多。我偶然见过她几次,觉得她身上天然有种无忧无虑的能量,是只有在强大依靠下,才能形成的‘特权’。
师父除了口述春景飞白的故事之外,其实很少在我们面前提到岑先生。实在是岑倾月来去之时,想到故人,忍不住有感而发。
“他也挺好的。”
“真好、真好。”
我在边上第一次听,尽管师父语气轻松,可我还是忍不住,直接哭了出来。冯羽不断地拍着我的肩膀,反复安慰我,没事。
但我们心里都清楚,不是‘没事’,而是无可奈何。
岑倾月戏份不多,出场也在后半段,这个角色,看来是冯羽给我最大的让步了。
其实他彻底拒绝也无所谓,毕竟我和他的关系,也无法开口提出诸如此类的要求。不过终归还是谢谢他,卖我几分面子。
我马上给小雯姐去了短信。
虽说以她的性格,大概率不会答应,但好歹也算是冯羽的一份诚意。
消息一发,这事儿就算告一段落,不管她是否答应,我能做的,也都到此为止了。这下,我心里还没松的那半口气终于吐了出去。
看来回去之后,就能好好休息休息。
但天不遂人愿,我一打开房门,就见地上多出来了一双女士高跟鞋。
完蛋了,灾难级警报在我耳内嗡嗡作响——陈欣怡来了。
为了方便照顾手底下的艺人,她也在朝阳买了套小公寓。不过艺人工作繁忙且琐碎,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在西边有活动,结束后要是太晚或太累,都会就近来我家住一晚。
我这两天光忙着对付冯羽,把这位大小姐给忘了。
这下可好,她要是知道冯羽又住了进来……
后果不堪设想。
一想到这,我马上试图挺起腰板,把冯羽往外推。难就难在冯羽这人根本无法看懂身体语言,他顺手就把门拉得更开了,“怎么了?”
Pong——我脑内炸成无数片,完了,躲不过了。
陈欣怡踢踏踢踏地从茶几那儿走过来,一脸厌恶的表情,“冯羽?!!!!!!!”
冯羽也一愣,“陈欣怡?”
两人同时问:“你来干嘛!”、“你怎么在这儿?”
前一个是陈欣怡,后一个是冯羽。
陈欣怡眉头一皱,直接用手把我圈过她肘窝里,不满地说:“蒋青是我弟弟,我在这儿天经地义,这问题你该问你自己,别以为——”
冯羽往我这儿瞥了一眼,“蒋青没告诉你我俩现在住一起吗?”
脖子上的力一下子就松了,陈欣怡抓着我肩膀,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他说的是真的?”
“你俩又同居了?”
这姑奶奶下手没轻重,我连忙告饶,“你听我解释,事情是这样……”
于是5min后,在我一通解释之下,我们三个终于把僵持的地点从门口转移到了沙发。陈欣怡脸臭得跟锅底儿一样,看冯羽的颜色,像是看十恶不赦的杀人犯。
我唯唯诺诺地把比丘递到她老人家手上,让她玩猫消气。可不孝女反了天了,陈欣怡一个没抓住,她直接就跳到了冯羽身上。
姑奶奶脸更黑了。
我干笑两声,试图缓解尴尬,但看来好像用处不大。
陈欣怡一理头发,冲冯羽扬扬下巴,“诶,我说,赵军其实也不是什么正劲儿导演,你费力请他,不如我替你请个更好的。”
“陶陆怎么样?”我倒吸一口冷气,这可是圈内著名的戏剧三大导之一啊。
见冯羽没说话,她又说:“不行的话,郭齐川也可以给你请过来。”
这是三大导里面另外两个之一。
“总而言之一句话,演戏是演戏,没听说过演情侣还得同居的。用他这种理论,难不成电影里床戏还真□□啊?”
冯羽看我一眼,似乎是想判断我的态度。
春景飞白是冯羽的戏,他和导演风格必须一致,否则这戏会格外拧巴。但如果陈欣怡真能请来那两位大导,以他们的能力,说不定也能和冯羽碰撞出不一样的火花。
这不是我的命题,我没有开口。
冯羽冷笑一声,“陈欣怡,你是不是当经纪人当久了,见谁都喜欢画大饼。且不说你能不能把这两位请来,就算请来了,人家有没有档期,对本子感不感兴趣,这些问题你想没想过?”
“我既然能把人给请来,就能保证他们都有档期,至于对本子的兴趣,”她勾了勾嘴角,“你对春景飞白不自信吗?”
冯羽:“不要对我用激将法,我对本子的信任和刚才说的问题没有半点儿关系。况且你现在是替谁在做决定。蒋青?他都没开口,你用什么身份立场来要求他按照你的想法做决定?”
“我什么立场?”陈欣怡气笑了,指着冯羽鼻子就骂,“我从小和他一块儿长大,他写不上作业我给他抄,他打不过人家我去帮忙,他半夜伤心难过我陪他喝通宵,他大半夜找你们那个破戒指——”
“陈欣怡!”
我这一声吼得自己耳朵都疼。
可还是晚了,冯羽听到了。
他就像一只警觉的狼狗,问我,又像是在问陈欣怡,“什么戒指?哪天晚上?”
陈欣怡这下反应过来自己无意说多了,她紧紧地抿着双唇,不安地捏了捏我的手。
“其实我也觉得赵军的方式有点形式大于内容,但现在确实也不能开空头支票,”我舔了舔嘴唇,调整表情看向冯羽,“这样吧,我们暂时还是这么着,但她要真把人请来了,我们也当给自己一个机会——”
“不换。”
冯羽打断我,他眼下的肌肉跳了跳,“蒋青,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我勉力冲他笑:“怎么会。”
然后他脸上涌起我们分手时最常见的那个表情,厌恶、不解和迷惑。他定定地看了我三秒,之后便抱着比丘回房了。
陈欣怡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小声说:“青青,对不起。”
我拍拍她的背,“老规矩,你睡房间,我睡沙发。”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