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杨微从网络上看到过几张帖子,诉说自己从小寄人篱下,导致心思过分纤细,一辈子的痛苦阴影挥之不去。她很担心地联想到了表弟萧谢,赶紧回家问他,在自己家里会不会有寄人篱下的感觉。
结果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儿的萧谢满脸诡异,别别扭扭地告诉她:“如果没有姑姑和姑父,如果我一直跟我爸爸住一起,真的很难想象我会变成什么样。”
萧木槿的人生开局原本是童话画风,他有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个人年纪轻轻就结婚了,萧谢的处境很符合那句调侃:老婆是真爱,孩子是意外。
杨微就不止一次看见,下过大雨的第二天,萧木槿把老婆扛在肩上,手里牵着萧谢涉水而过,只有成年人大腿高的萧谢,几乎是全身发力游过去的。
但是这种幻想一样的童话很快迎来了最残酷的一节,萧谢的母亲重病,她在一种无可抗拒的绝望里不停地消耗,和疾病来来回回地拉扯,几番奋起反抗,又几番被击倒,最终终于被残酷的命运消耗殆尽,零落飘散。
最后的一段日子里,萧木槿完全变了一个人,他辞掉了办公室的工作,带着妻子到处游玩,花光了积蓄之后变成穷游,最后两个人仿佛变成了两个摇滚青年,开着一辆十八手破车畅游天下,最后变成一人一罐回来。
丧偶之后的萧木槿没有回归“正常”生活,他好像已经不想再好好活着了,他到处倒买倒卖,什么都倒腾,好几回招摇撞骗被拘进去,都是萧木兰把他领回来。这种情况下,萧谢只能常年居住在姑姑家里,起码比跟着爸爸撂摊强。
萧木槿找的地方是个小广场,这里距离龙庭御景不远,临近周围几个小区,人流量不少。他把唐沛背上的帆布铺开,从自己背包里把瓶瓶罐罐都摆出来,身后左边一副横幅,上书四个大字:妙手回春;右边横幅也有四个大字:再振雄风。
自己则穿上一件旧道袍,粘上两缕油胡,假模假样一个道士就诞生了。杨微被他秀得头皮发麻,“舅舅……一会儿药监局和工商局还有城管来抓你,你能别连累我们吗?”
他漫不经心地把摊子摆好,嘴上跟杨微保证:“舅舅不会害你,今天这叫献爱心、做好事,我又不收费的。”
“是吗?”杨微满脸的狐疑。
旁边小广场上都是出来锻炼的大爷大妈,现在的现状十分诡异,年轻人上班族们一身病,亚健康状态普遍,一天到晚播放某某又过劳死的新闻。但是大爷大妈们却一个个生龙活虎,在小广场上争相表演“特技”。
看见萧木槿的这个小摊子,喜欢看热闹的人群很快围上来,大部分都是凑热闹,也有几个大婶过来偷偷询问萧木槿:“大师,你这个是真的假的?灵吗?”
萧木槿捧着一瓶三蛇酒,瓶身上的标签还是他新写上去的,墨迹刚刚干。“那当然灵了!治疗丈夫绝阳无子,一切冷风劳气,有没有想当场试试的?”
唐沛赶紧退了一步,生怕挑中了自己。但是萧木槿一眼看中了他,把他推到前面,向着周围看客们介绍:“大家快来看看啊,不久之前,这个小朋友还是豆芽菜一样,喝了几瓶三蛇酒,现在龙精虎猛,个子都蹿高了一截!”
几个大婶围着唐沛,就像欣赏吉祥物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还时不时上手捏来捏去。他虎着一张脸,阴沉沉地站在中间,任由人摸。
杨微也拉下脸,忿忿地跟萧木槿嘀咕,“我看,你干脆把自己贡献出来,帮别人生孩子算了。”
旁边的萧谢哼一声,“干嘛那么麻烦?不如直接把我送出去,更一劳永逸。”
上午卖了几个小时,正午太阳高悬,萧木槿把摊位抛在路边,带着三个小朋友找了家苍蝇馆子,要了几个大菜包,还要了三碗小米粥。
杨微看着油亮的小桌板,又看看对面的唐沛,“你吃得下去这些吗?”
他慢悠悠端起碗,喝了一小口,“你能吃得下去,我为什么不能?”
杨微轻叹一声,“何必呢?你为什么要跟过来受这个苦?”
“那你为什么要来?”
杨微瞟了一眼小桌板边的萧木槿,悄悄凑过去,“那个是我舅舅,又不是你舅舅。”
唐沛跟着她的眼光瞥过去一眼,也低低的声音嘀咕:“我跟萧叔叔也认识很多年了,能帮助的地方应该尽量帮啊。”
杨微把头缩回来,呐呐自语:“别人都是躲着麻烦,你可好,自己找上麻烦。”
唐沛也自顾自嘀咕:“我想找的也不是麻烦……”
下午的买卖依旧还是很火热,各种神奇的要求,都被萧木槿一件一件搪塞过去。
“大师呀,我们家这个孩子天天晚上哭闹,怎么办呀?”一个包着头巾的大婶,把怀里的孩子往前送了送。
萧木槿装模作样看了半天,挥毫在黄色符纸上写以几句: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爱哭郎。
杨微皱着脸,在边上唉声叹气,“舅舅啊,这都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封建迷信了?”
萧木槿不满地斥责了一句,“什么叫封建迷信?这是老一辈的经验,你懂不懂啊?快点,找个电线杆子贴上!”
萧谢提起浆糊桶,站起身伸出手,“给我吧,我去贴。”
萧木槿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你能贴到顶上高处吗?你只能贴底下!让唐沛去。”
杨微眼神比较好,远远就看见了几个正义凛然的老太太,拉帮结对气冲冲往这别走,赶紧推了推萧木槿,提醒他,“哎呀舅舅,我好像看见居委会的那几个精英干事员了!我看咱们风紧扯呼吧!”
萧木槿原地蹦起半尺高,一拉地上的帆布,把摊子上所有东西一兜、一甩,扛在肩上,人弓起背,像只偷油的耗子一样,嗖的一声窜出两丈远。
萧谢在后头,还提着浆糊桶,一转头的工夫发现爸爸已经跑得没影了,心寒地发出一声尖叫,把桶扔了,也跟着追上去。
唐沛眼疾手快,从背包里掏出校服快速穿上,拉住杨微钻进围观人群里,偷偷使眼色示意她镇定点。
“呃……”杨微脸上写满了未竟的话,还没等她说出来,一个正气凛然的小老太太就走到她面前,横眉立目地喝问:“又是你们家!你这个舅舅还有完没完啦?!”
很快,萧谢父子两个都被揪回来,四个人前后并做两排,扛着帆布、背着瓶瓶罐罐,稀稀拉拉地被带回居委会。
几个老太太围着萧木槿做思想工作,“小萧啊,你看你,手脚齐全,还是个有文化的后生,怎么就堕落成了一个落后分子呢?”
萧木槿嘻嘻哈哈的,“我这也是在友善邻里呀,各位姐姐,你们是发挥余热,那我也是呀,还不让我也发挥发挥余热吗?”
老太太把一叠信纸拍在桌上,“老规矩了,写检查!写得诚恳点。还有,你的那一堆破烂也要没收!”
萧木槿觑了一眼儿子,跟萧谢吩咐:“来吧,还看什么?写检查不是你们最擅长的吗?随手一写就行了。”
萧谢耷拉下脸来,“是个学生就会写检查没错,但是天天替爸爸写检查的,真是太少见了……”
最后傍晚时,是唐丹青过来把四个人领走的。杨微尴尬不已,唐沛垂着头一言不发,只有萧木槿走在前头,大大方方地勾着唐丹青的肩膀,“果然是患难见真情啊唐兄,今天谢谢了啊,改天我请客。”
唐丹青随行了几步,和缓地说:“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人总是要自己坚强起来的,前面的路也还要走下去。”
萧木槿笑了笑,“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你说,你和我,哪里都不相同,真的能互相宽慰,做到共苦辛吗?”
萧谢走在最后面,特别的不满意,气哼哼地说:“爸爸,你这么有学问,以后再写检查请自己写哈。”
萧木槿在前面漫不经心地回答:“你爸爸我的学问是用来写检查的吗?”
萧谢呵呵了两声,“确实,都是用来坑蒙拐骗的,写检查确实大材小用了。”
现场最尴尬的还是杨微,她拉扯了一下舅舅的手腕,悄悄地问:“今年份的疯发够了吧?接下来可以安分几个月了吧?”
萧木槿忽然想起点什么,“哎?对了!我弄了些鞭炮,你们明天跟我去卖一卖。”
“不行不行!”杨微忍不住断然拒绝了,“鞭炮是能随便卖的吗?弄不好要被拘留的!现在放鞭炮的时间已经过了,小商小贩全在处理清仓,都在避免货砸在手里,你是疯了吗还敢进货?萧木槿同志!你要是再这么胡来,我就要告诉你姐姐、我的母上大人,让她来管你了!”
萧木槿马上认怂,“好好,我不卖了,别辛苦我那个姐姐了啊。”
回到小区,两队人分离回家,杨微不好意思地呐呐:“今天……多谢你了啊,不过……你还是不需要跟着我舅舅疯的。”
唐沛好笑地回答:“起码挺有意思,这一天真让我大开眼界。”
杨微忍不住皱起脸,“你管被抓、被关、被逼着写检查叫有意思?那……想让你有点意思,还真难啊。”
他好奇起来,反问道:“那你呢?你觉得什么样算有意思?”
杨微哎了一声,有点失落,“我自己就是个挺有意思的人,我完全可以自娱自乐。”
结果第二天,杨微被从床上叫起来,杨金鞍神神秘秘地说:“微微呀,你舅舅说他有个惊喜给你。”
杨微立马感觉一股惊悚,套上裤子就蹦下床来,跑到床边,看见楼下已经聚集了一团人群,围绕在中间的就是萧木槿,他守着一座仿佛纸板做的宝塔状的东西。
萧谢也站在人群里,生无可恋地看着中间,余光望见了杨微,掀起上唇无奈地说:“他连夜做了一个巨大的炮仗,要放给我们看。”
“啊?”杨微感觉极其不妙,闯进人群里,拉扯住萧木槿,“舅舅!别想不开呀,日子还长着呢,莫愁天下无知己呀!你昨天不是和唐叔叔聊得挺好的吗?”
萧木槿莫名其妙,“我没有想不开呀,我昨天想了想,觉得你说得有道理,所以决定不卖炮仗了,咱们搓一个大的,自己放了吧。”
杨微快要哭了,拦腰抱住萧木槿,“不行呀舅舅!不要点呀!”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把她拖出人群,唐沛一手揽住她,另一手把燃烧的香抓在掌心里,直接把火星捻灭了,脸色森然看着萧木槿,“这已经不是有意思的范畴了,舅舅,你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萧木槿看了看他,又转向旁边的萧谢,“他刚才是不是喊的舅舅?他这样喊合适吗?”
“……”萧谢寂然无语。
杨微惊悚地捧着脸,看向他的手,“唐沛……你,你的手不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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