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二年的第一个冬至,那年雪下得比往年都更轻些。雪花一片片落在太平宫的琉璃瓦上,连碎声都不愿意留下。那天案台上的折子堆成了一座小山,我还记得当天的镇纸是块白玉嵌金貔貅,冷风吹过纸边微微翘起。我总是忍不住地抬头望向对面,书案的对边坐的是沈欣,今天她披着一件月白色的袍子,轻轻地倚在紫檀木榻上,卷着一床大红棉被盖着。白袍是北疆制造的,衣口白色的毛锋里藏着细碎的银光。
鎏金铜灯放在桌案的一角,灯光把她的侧影映在窗纱上,把她的鼻梁、唇珠、颈窝,一同映在窗花上,我开始觉得她可能是梨花变的树妖。我看得久了,慢慢生出错觉假如我伸手去触碰那瓣梨花,她又会不会在顷刻之间化作雪水,从我的指缝淌走。
“陛下,再这么看下去,折子要哭了。”
她依旧低头绣着香囊,声音轻得像灯里飘出的白色烛烟。我这才发觉自己手中的毛笔已经开始滴墨,一滴小小的朱砂凝在奏折上。
我放下笔,绕过书案。龙袍的十二道纹章扫过地砖,绣成纹章的金线刮出了细碎的嘶啦声。我缓缓地走到她身后,伸手环住那截细腰,狐裘的绒毛蹭在掌心,带着她体温的潮气,我此时确信了,她就是梨花变的妖怪,只要靠近就会化为一滩水。
“朕今日只批了十二本,余下的,都交给皇后可好?”
她的指尖在我手背一划,指甲缝里还沾着金线头,刮得让我发痒:“史官若记下‘帝后同衙’,明日谏院便又要炸锅了。”
“那就让他们炸吧。”我侧头吻着她的手背,舌尖尝到一点金箔的腥甜。
香囊依旧是月白色的绸缎绣成的,我看那样子应该已经绣了一大半。她取来一枚银镊子,夹起了两粒绿豆大的金箔,点在那鸳鸯眼目上。灯影一晃,那只鸳鸯便活了,一只是她,一只是我,我们一起沉溺在太华池中,带着艾叶的香气。
“这腊梅是去年上林苑最后一枝,”她轻声道,“我摘的时候,雪把花瓣都冻脆了,一碰就碎成粉。”
我“嗯”了一声,那枝腊梅我认得。去年府中的梅树被雪压折了半棵,那时她踮起脚想去折了最高的那一枝梅花。
“夜白。”
她唤我名字,而非陛下。声音细的像一根银针,挑破了太平宫里厚重的龙涎香味,直直地刺进了我的耳膜。半晌我才应了声“嗯”。
“如果先帝没走,你现在会在做什么?”
我望着帐顶绘着的金漆飞凤。凤翼下垂着十二根旒,像十二道小小的帷帘,每一道都缀着一颗米珠,晃起来便是漫天星斗。
“大概会在太学里听着大哥讲学,”我顿了顿,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或者陪二哥和三哥斗蛐蛐。”
“更可能……早已成了某条血河里的浮尸吧。”
她转身,将额头抵在了我的胸口。
“那我们就把这一年,当成偷来的。”
我收拢臂弯,把她整个人按进怀里,龙袍上的金线不小心勒进了她的狐裘绒毛里,发出细微的响声。
我知道,偷来的时光,利息总是格外高。
窗外,更鼓敲了第三声。
我低头吻着她的发顶,尝到一点沉香的苦味。“沈欣,”我唤着她的全名,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若有一日……”
“不会有那一日。”她抬头,指尖按住我唇,指甲缝里那粒金箔不知何时已不见了,“真到了那一日,我便把香囊里的艾叶和腊梅倒出来,泡成茶咱们一起喝。”
“然后呢?”
“然后——”她缓缓地踮起脚,咬在我的耳垂上,“我们一起去还利息。”
我随即把她抱了起来,袍子的下摆扫过书案,带起一阵小小的风,把最上面那本《冬至仪注》掀到地上。纸页翻开,正落在“帝后同食汤圆”一行,墨迹未干,就已经被狐裘绒毛蹭糊了半边,像是偷偷地把“同”字改成了“偷”字。
雪还在下,轻得像一场无人知晓的赦免。
我抱着她往内殿走,龙袍下摆拖过地砖,金线刮出长长的、细碎的声响,像一条看不见的铁链,把今夜锁进最深的冬。
而香囊里的腊梅,此刻正悄悄地绽开第二重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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