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丰仙人二百岁那年下山云游,本以为能饱览天下承平的盛世之景,谁料下得不是时候,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才打下的城池,夷汉杂居,又兼刑法不全,政令不合,十分混乱。
老仙人在后巷石子堆旁找到个乞儿,约莫十三四岁,浑身伤疤,听他接近,从臂弯里抬起一双上挑的凤眸,黑白分明,满是警惕。
“谁?”乞儿擦着墙向后挪蹭,他的腿骨断了一截,破碎的裤管上满是血痂。
老仙人遥遥看他一眼,转身去隔壁包子铺里买了十几个大包子回来,摊在乞儿面前,爽朗一笑:“吃吧,别客气。”
乞儿不信他,东西一碰不碰,肚子却饿得咕咕叫。
“吃吧,不害你。”老仙人抬手摸摸乞儿的头。
乞儿这才抬起脸来,尽管满是污垢,却能瞧出生得很是漂亮。
他买的全是肉包,少年饿了好几天,一口一个吃得急,几欲噎到,老仙人只得去给他寻些水回来。
“你的腿怎么伤的?”
少年不愿回答,但自觉吃人嘴短,只好老实交代:“象姑馆里的龟公打的,他让我做小官,我不从,他就把我打成这样,伤势本不重,我跳楼逃出来,摔断的。”
老仙人闻言低低笑了起来,少年觉得他莫名其妙,旁人听到这般可怜的遭遇,怎么着也得劝两句以作宽慰,这人反倒笑了起来,好似听了个逗趣的故事,完全不值得同情似的。
少年一个包子扔在这老头的脸上,怒目圆睁,面颊通红。
老仙人接住包子,自己咬了一口,还是笑,这笑里没有半分嘲弄之意,反倒有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寻来全不费工夫”的畅快,他几口把包子吃完,喝了口水顺顺,才道:“少年,要不要同我去青寰峰学剑?”
少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普天之下谁不知道上界五山的威名,多少人削尖了脑袋都挤不进去,自己既不会剑也没有灵根,这般大机缘怎么会落在自己身上?
“……你说真的?”他将信将疑,打量着老头,此人一身鹤纹长袍,白发白须,倒真有话本里仙人的模样。
“不说假话。”老头笑意盈盈,眼角尽是岁月勾画的纹溜。
少年到底是希望有人能带自己逃出这般困顿天地,朝他身边凑了凑,咬了一口包子,闷声地问:“仙人不都是长生不老么?你怎么老成这样?”
鹤丰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捧起少年的脸,也不嫌脏,用指腹揉了揉,很是稀罕地看了会儿:“想看我本来的样子?好说。”
他忽地把脸转开,而后又转回,依旧是白发,白须却全不见了,一张脸再不是年老色衰之相,反而俊俏无比,风流倜傥。
少年看得呆了。
鹤丰摸摸自己的脸,白净的面皮上蹭上了少年身上的灰,他自己也许久不曾用这这张脸待人,总觉得威风不够,不够震慑门内弟子,实际上他的性格如此,用什么样的脸都没用,年轻时候是浪荡公子,老的时候是老顽童,怎么着都正经不起来。
“你真是仙人。”少年起身想拜,奈何断腿无能,撑不起身子,他一个趔趄摔进老仙人怀里,一下子被紧紧抱住。
鹤丰掂量着怀中这幅身骨,细瘦、干瘪,一看就是吃了很多苦。
“你父母呢?”
少年把脸埋在他襟口,许久才道:“爹被征去打仗,没了消息,娘被夷人掳了去,生死不明,我被姨娘一家护着逃出来,但被难民潮冲散了,再寻不到。”
大抵乱世之中,能苟全性命便是福星高照,谁还能再奢求什么呢?
鹤丰沉默半晌,一把抱起少年,迈步向城外走,才出城门,脚下便一踩长剑,急转飞天,隐入云层。
裴清寂并非天资卓越之人,上了山,日日勤苦修炼,彼时青寰峰不比如今这般威风,剑修更是被体修和法修牢牢压着,翻不了身。
鹤丰修为虽高,但门内底子没一个能打的,孤军奋战,难挑大梁。
裴清寂入门比他人晚,修炼比他人缓,但他就是憋着一股劲儿,非要草莽翻身做皇帝,他也确实做到了,一路破境至元婴,才不过一百三十岁。
鹤丰在他结丹期之时便撒手不管了,照他老人家的话说,心法口诀、修炼门道,能教的全都教了,剩下的就是一个字“悟”,实在悟不透,就去问你师叔。
他说要再下山云游一番,说不定还能拐个乞儿上山来养成英才。
没想到一别竟是百年有余。
师尊走了,青寰山话事人的担子就落到了裴清寂身上,他坚信不管灵根如何,只要肯修炼,就能达到如他一般的成绩,于是要求日益严格,逼得门内那些懒散骨头不得不拧紧螺丝抓紧修炼,于是整座峰成了上界最卷的地方。
苍阆山青寰山的名号一年一年攀升,剑修的地位越来越高,他自己无知无觉,只潜心修炼,更不知道外界何时给他冠上了“剑道仙尊”的名号,在他心里,只有师尊配得上。
此去经年,他心中只记挂两件事,一是照料好青寰峰,二是等师尊回山。
虽然近来添了个季屿霄进去。
若非今日亲眼所见,他始终不愿相信,师尊再也回不来了。
一瞬间万般心绪涌上来,直逼得他涕泗横流,那把剑他认得,师尊带他逃离战乱城池的那天,脚下就是这把剑,银白的剑身,金纹涌流,名曰金日。
师尊说,等他回来,就把这把剑传给裴清寂。
彼时裴清寂已有流月剑,看不上金日,只道金日配色俗气,与自己不相配,气得金日的剑灵出鞘来干架,师尊也跟着捣乱,一师一徒在院里打了个百十回合,难分伯仲。
自这一架,师尊彻底放下心把青寰峰交给裴清寂,不日便撂挑子云游去了。
再见之时,依旧是那把金日,剑身却长满了师尊的血肉。
金日感应到他,发出阵阵嗡鸣,流月亦是银光闪烁,遥相辉映。
“师尊……”季屿霄不了解他们师徒的故事,不知从何开口安慰,只替裴清寂擦干眼泪,把人抱在怀里,让他安心靠着。
裴清寂向来在外人面前维持体面,额头上多了个牙印都要拿抹额盖着,如今当着青城山众道士之面哭成这样,可见心中悲恸之深。
周遭道士劝也不是,催也不是,干愣着着急,季屿霄使了个眼色,方才与他们搭话的小道士心领神会,劝了众师兄师叔暂离。
一时间天地寂静,悲风苦雨。
许久,裴清寂才轻轻推开季屿霄,自己直起身。他拔出流月剑,念了句咒语,把剑一插,坚硬的山石在利剑面前登时如泥巴一般软,轻易便被穿透。
流月剑直挺挺地立着,威风无比。
它与金日挨得极近,两柄剑一金一银,一日一月,仿若合该如此亲近。
“流月暂能压制煞气,我们得和那些道士一同加固封山阵。”裴清寂一手握着剑鞘,一手拉着季屿霄朝山门走去,道士们都等在那后面,听裴清寂要作封山阵,忙点头答应。
一行人来到山脚下,法坛已备好,各宗**器由道士持着,分散地站在山路两旁,满脸凝重。
裴清寂立于阵法中央,二指并作剑指,口中吟诵咒语,以身周转天地灵气,借此加固封山阵法。
他本是胸有成竹,毕竟是师尊以命炼制的封山阵,绝不会有松动,只要师尊的魂还在,大魔不应该有出逃的机会。
可周身灵力不断被阵法抽走,大阵枯竭日久,为了镇魔,需得拼尽全力丰盈自身灵力,这样一来,饶是裴清寂也经不住这般贪婪的吸食。
鹤丰已半步踏入化神境,为了封魔,他将自己的魂与剑魂融为一体,按理说人剑合一本该威力无穷,区区封山阵应是手到擒来。
如今不但大阵虚弱,师尊的气息也感知不到,只余下金日的剑魂仍在苦撑,岌岌可危。
阵法若有师尊魂魄滋养,怎会落得如此境地?除非……师尊的魂在这百余年间被大阵蚕食了个干净。
这阵法底下,到底压了个什么东西?
脑中的弦一断,气息岔了一脉,猛地震出一口血。
“师尊!”季屿霄疾奔入阵法,一把扶住裴清寂,“怎么回事?”
裴清寂擦去唇边血:“无妨,你去外面待着。”
“我不走!我来帮你!”季屿霄不肯离开,那抹鲜红实在太过扎眼,上辈子,也是这样一抹红,在他得知裴清寂心脉枯竭时日无多哭得肝肠寸断之际,如一把刀子捅进他心头,一瞬鲜血淋漓,分不清是谁的。
裴清寂见他执着得怪异,知他被这口血吓到,便由着他靠近自己。
阵法中央的人要给大阵供给灵力,裴清寂已是元婴境,尚能撑住,季屿霄说到底只是个结丹境,他怕这个傻子被大阵给吸干了。
他有意占据阵眼大片区域,好多替他承担些,谁知季屿霄直接把他挤到一边,全凭自己扛着。
裴清寂心下一惊,立马伸手去拉,他使了劲,季屿霄却纹丝不动,任由灵力汹涌出逃。
“你疯了?你扛不住封山阵!”裴清寂心急万分,用尽力气去扯季屿霄,饶是石头做的也该被他拽动了,季屿霄却岿然不动,宛若泰山压顶,在此处生了根。
裴清寂平生头一回这么害怕,这封山阵真不是闹着玩的,季屿霄再是天地奇才,也顶多是耍剑耍得好,体内没有多少灵力积蓄,不出一刻便会枯竭而亡。
季屿霄却是回头看着他笑,甚至有余力伸手出来揉揉他的脑袋,裴清寂恨不得把这肢胳膊削断了去。
这算什么?一心求死?
这时候逞什么威风?
他气得一巴掌扇在季屿霄脸上,竭声怒吼:“你给我滚出来!”
季屿霄捂着脸,仍是笑着:“师尊,真没事儿,不信你把我的脉。”
裴清寂都快急哭了,哪有心情去把劳什子的脉,季屿霄拽着他的手指头按在自己脉上。
一瞬间,裴清寂看季屿霄的眼神都变了。
这雄浑无比一眼测不到头仿若整个天地灵脉都藏在他体内的触感是怎么回事?
您是太上老君还是元始天尊?
“我就说没事吧,我不仅能让封山阵吸,还能倒灌回去呢!”
季屿霄说着,剑指一扬,周身灵力顿时暴涨,直直倒灌进阵眼,这下真如久旱逢甘霖,封山大阵终于能饱饱地吸足了灵力,顿时腰不酸了,腿不疼了,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死死地压住体内将要破出的大魔。
老阵不发威,你当我是鬼画符啊?
地上用朱砂画出的临时阵法猛地燃起熊熊大火,赤焰火舌直接把祭台上的黄纸全燎干净了,漫天纸灰混着小雨淅淅沥沥洒下来,道士们齐呼:“成了!”
裴清寂立在雨中,一时间不敢靠近季屿霄。
他早就怀疑季屿霄身份不简单,毕竟只身斩祝江、速通归墟境这两件千年难得一遇的奇事短时间内发生在同一人身上本就十分不寻常,但这家伙在他面前实在太过良善,门内弟子诋毁他的言论也多出自嫉妒而非他真的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他甚至以为普天之下尽是庸才,唯季屿霄一个才是英才。
直到此时,他不得不正视起眼前这个人。
冷雨如针,扎得他浑身刺痛。
“你是谁?”他冷声质问,眸中一丝温情不见。
季屿霄知道自己吓到师尊了,没敢轻举妄动,只低着头淋着雨。
任谁发现自己养的小奶狗一下变成大棕熊能不怕?
天王老子来了都得踹两脚吧?师尊不揍自己一顿都算好的了。
“我可以解释……”他悄悄抬眼,小碎步往前挪了一下又一下,“我身体里不止我自己的魂,还寄居着一位大仙,我这些灵力都是他借给我的。”
这么解释也没错吧,权权就是这个世界“大仙”一般的存在,它也确实寄存在自己身上,虽然是以舔狗……咳,以系统的身份。
裴清寂抹了把脸上的雨:“真的?”
“嗯!”季屿霄忙点头,牵起裴清寂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师尊自己感受,我体内有两条灵脉。”
触感如此,不得不信。
裴清寂终于不再紧张,随即又担忧起来:“那个大仙会不会抢夺你的神志?或者把你变成他的躯壳?”
偶尔会吧,我俩商量着来的。
当然不能这么和师尊解释,季屿霄急中生智道:“这个大仙是我家祖祖辈辈供养着的,出门前它附在了我身上,护我周全,绝不会侵占我的神识,它于我而言,更像是长辈。”
【嗯,乖儿子,为父十分欣慰啊。】
系统突然出来认亲,给季屿霄臊得不行,没理它,只把裴清寂抱得更紧:“我不敢和师尊说,是怕师尊以为我是凭借老仙的功力才能拿到拜师大会的第一名,我怕你以为我作弊……”
季屿霄一撒娇,裴清寂哪里还生得起气来,只深吸一口气,劫后余生般地回抱住他:“你方才真的吓到我了。”
季屿霄俯下身来亲亲他:“对不起嘛……”
“以后不许有事再瞒着我。”
“我保证。”
裴清寂状似无意地擦擦眼角洇湿,回身看了眼一旁早已自觉回避的众道士,推开季屿霄,朝他们告别:“各位道友,有缘再会。”
“恭送仙尊。”
流月剑留在了青城山,同金日作伴,二人同乘一剑回上界。
原本是打算出了锦官城去杭州看看,不过眼下有更重要的是,裴清寂需得弄个明白——
轩辕山身为众山之长,对鹤丰仙人魂祭青城山这件事,到底知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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