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注意到了徐玲悦,平时在生活中别说遇到盲人了,一年也很难在路上碰到。
但今天在环水公园,一下子就碰到了两个。
有个阿姨看着徐玲悦拿着手杖,高声说:
“孩子,你也看不见吧,刚刚那里有个小伙子跟你一样,结果被水滑倒了,你走路小心。”说着,还好心的过来搀她:“那里有长椅,我带你过去。”
手被阿姨拉着,她没来得及拒绝,对方健步如飞,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坐在长椅上了。
而她右手边,刚好坐着另外一个热心阿姨搀扶过来的、身上还沾着泥土的周谨言。
“咳咳……”
徐玲悦没忍住嗓子眼的瘙痒咳嗽出声,别是真感冒了。
周谨言听到她的声音,语气难掩惊讶:
“是你,徐老师。”
徐玲悦说:
“叫我徐玲悦。”
真的巧,跟小说情节似的。
周谨言也确实厉害,刚体验完失明者会在城市中遇到哪些困难,这么快就敢自己出门。
“你胆子挺大。”
徐玲悦由衷地说。
“这个并不难。”
周谨言言简意赅。
徐玲悦轻笑:
“那你还摔了一跤。”
周谨言没有接话,徐玲悦意识到自己这话不妥,刚想道歉,他却说:
“嗯,下次不会了。”
风吹过来,徐玲悦又嗅到了周谨言身上清凉的薄荷味。
男人今天穿着运动服,身材匀称修长,黑色短发带着微微湿气,肤色透着淡淡的白,刚刚出院,还是有些虚弱的,所以要少量运动。
徐玲悦当然获取不到这些视觉信息,她也只能凭借声音去想象周谨言的样子。
“阿嚏……”
她的这个喷嚏也很不合时宜,结果周谨言却很快递来一方手帕纸。
徐玲悦擤了一把鼻涕,然后才瓮声瓮气地道谢:
“谢谢你的纸。”
刚才的一阵风让她眩晕,她用手撑住额头,感觉那里的温度有些高。
“糟了,不会发烧了吧……”
想什么来什么,她又连续打喷嚏。
在公司脱外套,刚才又踩水。
发烧也不稀奇。
“你没事吧?”
周谨言冷冽的嗓音传来,徐玲悦倒也没逞强,说:
“我可能发烧了,我得先回家。”
她想站起来,可是双腿撑不住她的身体,她重力不稳坐了回来,还压断了自己的手杖。
周谨言伸手过来精准扣住她的手腕,说:
“别动。”
他起身扶住徐玲悦的肩膀问她:
“家里有退烧药吗?确定吃了就能退烧吗?用不用去医院?”
“有,能,不用。”
徐玲悦懒得说话,意识逐渐模糊。
雨又开始下,行人急匆匆离开,公园很快就变得空旷。
她感觉男人在自己面前低下身子,然后吃力地托着她的身体,把她驮在后背。
“别睡,我送你回家,你告诉我方位。”
徐玲悦的手虚虚地攀着周谨言的脖子,呼出来的热气洒在他的脖颈:
“往前,走到马路边有个超市,里面喜欢播英文歌,继续走,然后继续过马路……”
说完,她闭上眼睛,很快坠入黑暗。
第二天,雨已经停了,晨光迫不及待涌进窗内拥抱徐玲悦。
她一觉睡了十几个小时,醒来只觉浑身舒爽。
额头上突然有什么东西滑落下来,她伸手去摸,原来是退烧贴。
昨天的记忆如洪水泄闸一般快速重现,她迷迷糊糊间,是周谨言把她送回来的。
那,周谨言呢?
客厅沙发上有异响传来,外面的周谨言似是也听见了徐玲悦这边的动静,他从那头走过来,哑着声音询问:
“你还发热吗?”
徐玲悦有些惊讶,不过没表现出来,温声回他的话:
“没有了,谢谢你。”
“嗯。”
周谨言熟练地去给她倒水,然后又把药片拿了过来:
“虽然不烧了,但是也还要吃感冒药继续巩固。”
徐玲悦觉得不可思议,她居然让一个陌生男人在自己家里整整呆了一晚上。
而且,这个陌生男人三月前刚刚失明,上次见他,还是一副惧怕黑暗的样子,而如今,却轮到他照顾自己。
“那个,你家里人找你该找疯了吧。”
吃完药,徐玲悦问他。
她虽然不发烧,但是鼻音很重。
周谨言说:
“嗯,我想借用你的手机给我姐姐报个平安。”
“啊……好。”
周谨言随即说了一串数字,徐玲悦拨通,然后把手机给他。
那边确实很着急,这么早电话都是秒接,周谨言低声解释一番,那边才迟疑着放下心。
徐玲悦突然想起来什么,她四处翻找,弄掉了床头的很多东西:
“周谨言,你看见我录音笔没?”
她声音颤抖,心慌得不得了。
周谨言从旁边的桌上把东西递给她:
“没丢。”
徐玲悦摸到想要的,这才松了一口气。
“它如果丢了就完蛋了。”
她又想到一些事,抬头问他:
“我昨天告诉你我家住址了?”
“嗯,说了大概,我问人的。”
“那我的药你是怎么分清楚的?”
“我问了隔壁的夫妻。”
很好,很会生存。
“你会用盲杖了?”
周谨言顿了一下,然后反问:
“这个有什么会用和不会用之分吗?”
也对,都是盲人仰仗的生存工具,哪里有什么会用不会用之分,本能罢了。
“好,为了感谢你救命之恩,我决定用自己所能……”
“我想买一台手机,等你身体好了可以帮我挑选。”
徐玲悦话没说完,周谨言直接打断:
“不会用手机很不方便。”
“好,没问题。”
她下床开电脑,把昨天录制好的声音全部导入工程。
调整 EQ 均衡、拉 Roomsize,最后做了一个声场适合的宽度,工作时,她心无旁骛。
等结束才反应过来周谨言还在:
“抱歉,我刚才忙工作了!”
“我刚才叫了你很多声。”
徐玲悦别过脸,晨光打在她的侧颜:
“抱歉。”
没什么好说,只能再次道歉。
突然她翕动着鼻翼,嗅到了男人身上不算好闻的气息,估计是昨天从公园送自己回来一直没洗澡:
“那个,周谨言,你去洗个澡吧。”
周谨言不想麻烦,想拒绝,徐玲悦说:
“我有一套买大一号的睡衣,只试过一次,我拿给你,你的衣服等你洗完澡我帮你清洁烘干,很快的。”
语气虽然温柔,却不容拒绝。
周谨言被推进浴室。
很快,“哗啦啦”水声传来。
徐玲悦又给自己倒了杯水,听着浴室里传来的声音,她觉得很魔幻。
等她收拾完,徐玲悦拿着周谨言的运动服去池子里面洗,然后放进小烘干机。
有些暗沉的浴室,在烘干机长久的嗡鸣里,徐玲悦的半张脸藏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等待烘干的过程,周谨言头一次主动问话:
“你用的是 PCM-D10?”
他能精准说出她昨天带出去的录音笔型号,这一点让徐玲悦很稀奇:
“是的,昨天只带了这一只。”
她忍不住还是问了:
“你之前工作也会用到这些东西吗?”
周谨言声音寡淡:
“我以前的同事做采访的时候用的是这款机器。”
明显能感觉出来,周谨言的语气突然变得低迷。
“那你之前的工作是什么?”
她明知故问乘胜追击,有些伤口就是要撕扯开来反复鞭尸。
“传媒相关。”
模棱两可。
“想知道我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徐玲悦转开了话题。
“嗯。”
她把耳麦拽过来扣在周谨言的头上,指尖轻点键盘,里面传出她刚刚剪好的声音。
硬底鞋轻轻踩过泥泞的小路,雨滴落在水洼里溅起涟漪,还有小鸟在远处唱歌,隐隐约约能捕捉到孩子们渐行渐远的打闹嬉戏声。
“是环水公园。”
“不错吧。”
徐玲悦又换了一个其他的场景声音,周谨言听的很认真。
如果是现代城市音效,她会把空间感拉得扁平,车声、脚步声、电梯声,很像整座城把你一个人包围。
置身喧闹,就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被掩盖。
如果是古代音效,那创作空间会大很多。
风雪声、马蹄声,宣纸翻动声……
闭上眼就是一场权谋大戏,江山算计,朝堂对峙。
最后,她点开给某款 3D 枪战手游做的拟音,炮火声很大,“砰”,远处有气流和爆破音,她感觉周谨言身体颤抖了一下,但还是认真给出听后感:
“很真实。”
虽然简短,但也是个很高的评价。
谈起这些,她很开心,播放了一段又一段音频。
“我是拟音师,这是我的工作。”
徐玲悦眼睫垂下,在眼睑下方投射一小片阴影:
“而你,是我的第一个听众。”
这么说不算严谨,她赶忙换个说法:
“你是第一个这么认真去听我作品的人,谢谢你。”
“滴滴滴……”
烘干机工作完成,徐玲悦撤开身去收衣服,周谨言说:
“我该走了。”
徐玲悦把干衣服递给他,两人指尖又在空气中接触,她感觉男人迅速抽回了手。
“我去客厅,你换衣服吧。”
周谨言换好衣服出来,徐玲悦说:“我帮你叫车。”
周谨言报出一串地址,徐玲悦在打车软件上输入,很快,一个慢速语音说:“平台正在为您优先叫车。”
“为什么会优先?”
“这是平台对于我们的关怀。”
她带着周谨言去楼下等车过来,太阳已经升上天空,落在身上的温度熨帖温暖。
“周谨言。”
徐玲悦突然叫了他一声。
“嗯。”
他的语气还是淡淡的,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你之前看罗伯特·卡帕,但是现在你可以尝试着看看海伦·凯勒。”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