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办方安排周到,已包下举办活动的酒店,作为宾客的休息下榻之处。
此刻,宴会厅楼上的豪华江景套房里,苏明婳和谢文茵相对而坐,静静听一个母亲陈述婚姻对女人的重要性。
一个女人最要紧的是,在最好的年华嫁给一个最合适的男人,经营一桩人人艳羡的美满婚姻。
她自己就是这样做的,这是谢文茵的现实写照,也是她选择的完美人生。
苏明婳何尝不明白,但这是她妈妈的人生,不是她自己的,更不是苏明婳的完美人生。
她也有自己想要过的生活,也许不那么完美,也许不那么闪亮,却是她热爱的生活,是她愿意努力奔赴的幸福,可以敞开心怀拥抱的热气腾腾的温暖。
她的妈妈知道吗?
都说知女莫若母,她的妈妈也许知道,也许并不关心,也不会想要听她诉说。
所以,苏明婳再次保持沉默。
谢文茵已经习惯了女儿的沉默。
她忘了自己的女儿也曾在小时候缠着她不停地喊妈妈,叽叽喳喳,总有一万个好奇又天真的为什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在她耳边吵闹不休的小姑娘终于学会了优雅和安静,这是她求之不得的。
她对她的沉默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那个笑容在夜晚昏黄的灯下,不是不温柔慈祥的。以至于苏明婳再次产生了错觉,也许妈妈也有为她的幸福考量。
谢文茵的笑容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条理分明、利益清晰的冷静话术。
关于女人婚姻的铺垫已经完成,她开始切入主题,接上多年以来的未尽之言。那些因为失望心冷而没有诉诸于口,因为分隔两地而长久没有说出口的话,那些浅浅提点的委婉话语被展开详细阐述。
她不厌其烦地告诉女儿一桩完美的婚姻是多么重要,她和苏珺玮为了女儿能有一桩完美的婚姻,费尽心机,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
长窗外江畔的灯火明明灭灭,归于永夜寂寥。
苏明婳在这一刻梦醒了,前一刻短暂的幻觉沉入无边的黑暗。她在黑暗里睁开眼睛,梦的翅膀也不死地再次轻轻煽动。
“妈妈,我记得你说过,你和爸爸是门当户对,你们给我找的完美婚姻也是门当户对吗?”
谢文茵大约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眼神里倏然闪现出一抹嗔怒,片刻后又转为洞悉。
她直视女儿沉静的双眼:“你爸爸是我当时能做的最好的选择,因为我和你的爸爸,现在你有了比我更好的选择,你应当珍惜。”
一个美丽优雅、出身名门的钢琴演奏家,嫁给了一个声名鹊起、创业有成的名校海归大律师。艺术家和知名律师的完美结合,也是当代完美婚姻的典范。
很多年前,苏明婳曾经在一本顶级时尚杂志上,看见过自己爸爸妈妈这对幸福眷侣的婚姻专题报道,标题是“童话照进现实——钢琴上跳舞的完美婚姻”。
里面还有一张他们一家三口幸福生活的照片。她的妈妈坐在三角钢琴前手抚琴键,爸爸站在她身后环住她的腰。而当时还是三四岁小姑娘的她坐在钢琴边的地毯上,在父母和美妙音乐的陪伴里,专注地完成一幅复杂的拼图。
她已经忘了那张照片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拍摄的,然而她幼时的记忆里只有爷爷奶奶、保姆和幼教,记忆深处没有任何一幅画面与那张照片相似。她记得爸爸总是有忙不完的工作和应酬,妈妈也有自己的钢琴和社交,她在爸爸妈妈身边玩耍的画面少之又少。
但是谁也不能否认,她的爸爸妈妈这对般配的幸福伉俪不是完美婚姻。他们是金童玉女一双人,他们携手走进光彩亮丽的婚姻殿堂,共同度过风光美满的三十年,余生将继续谱写他们的婚姻童话给世人看。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
谢文茵语调起伏悠扬如弹奏钢琴,掌控节奏,时重时轻:“明婳,我希望你明白,你的婚姻不是你一个人的随心所欲,而是两家之好。”
苏明婳怔愣一瞬,缓缓牵起嘴角笑了。
她也明白了,所谓的“完美的婚姻”,既不门当户对,也不幸福美满,但是对苏家是有利的,对她的爸爸妈妈是有莫大好处的。一定能让他们在名流圈更上一层楼,甚至是一跃而上完成彻底的阶级跨越,所以他们认为她该欣然接受。
多么讽刺,曾经她的父母悉心培养她,一心期望女儿会成为展翅飞翔的凤凰。后来凤凰羽落,他们认清了她只是一只普通的乌鸦,永远成不了同他们一起起飞的凤凰。就在她以为,他们已经放弃了她这个无用的女儿,他们却用联姻告诉她,她可以飞上高门,披上金衣,成为金凤凰。
直到这一刻,她冥冥中也明白了,她对父母真正的价值就是联姻。他们曾经那么悉心培养她,不是指望她靠自己就能和他们一起飞得多么高,多么漂亮,而是为了终会到来的这一天。
因为真正的高门大户需要的永远是才貌双全的名门淑女,所以他们需要她足够优秀完美,足够美丽高雅,足够才名远扬。
三月的花城春光明媚,她再次堕入无尽的深渊。
她还能笑着问自己的妈妈:“你和爸爸有告诉他们,我有精神病吗?”
她用的是“他们”,因为她知道,只要条件满足需求,谁都可以成为她的爸爸妈妈为她挑中的“完美婚姻对象”。而她的“精神病”是她高中第一次看心理医生时,她的爸爸妈妈对她的用语。
谢文茵蹙眉:“你又病发了?你爷爷奶奶不是说你早就好了吗?”
苏明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顿了顿,只是平静地笑着说:“妈妈,对不起,我配不上这么美满的婚姻。我就算随便在大马路上选一个男人结婚,也不会为了你和爸爸看中的完美婚姻而结婚。”
她看着自己的妈妈,最后缓慢而坚定地说:“因为那是我自己选择的,就算不完美,就算不幸福,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再多的话她已经不想说了。
很小很小的时候,她以为她听话,好好学习,做爸爸妈妈的好孩子,他们就会喜欢她。
再大一点,她以为她努力达到他们的要求,为他们争光争气,做最优秀的女儿,他们就会爱她。
因为她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女儿啊,他们生下了她,怎么可能不爱她?
后来,她明白了,父母和孩子也只是因为血缘才被绑在一起的。她无法选择父母,他们也无法选择生出的是不是他们喜欢的孩子。
他们生下了她,给了她生命,养育大她,已经是恩赐。是她要的太多了,太贪心了。
在这荒凉的人世,精致利己主义者是无处不在的。谁规定父母对孩子一定要有无私的爱?
所以他们没有错,他们只是不爱她而已。
道理她都明白,可是她阻止不了心底最深处仍然对生她养她的父母,抱有一份最卑微的祈求。
血缘是这世界上最深的羁绊,生来就有,逃不开,挣不掉,如同命运。
如同这一次。
她明明知道妈妈不可能专程来花城看望自己。她想哪怕是路过,哪怕是顺便,妈妈还记得来看她一眼,她已经很满足了。
贪得无厌的孩子终会堕入无尽深渊,她的贪心又一次将自己拽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然后,黑暗里梦醒了一次又一次,梦的翅膀依然不死地煽动。
哀莫大于心死。是不是因为她的心永不死,所以她要一次又一次品尝梦醒后的苦涩滋味,等到期望后的更大绝望?
现在,她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绝望后,学会了心平气和,也许终有一天也会真正心死。
苏明婳脱下白缎礼服,卸下珍珠项链,将脸上的泪水和妆容一同卸净洗去,穿戴回自己原来的服饰。犹如一场五光十色的残梦终场,灰姑娘在午夜时分被打回原形。
谢文茵在浴室洗漱。哗啦啦的流水声里,往事一幕幕流淌。她和父母一起生活的记忆鲜明又压抑地堆在心头。
可她想不起来上一回和妈妈独处一室是什么时候,上一回离妈妈这么近又是什么时候。也许她们母女之间最近的距离,就是隔着一道磨砂玻璃门,模糊却穿不透。
她在门口轻轻道别:“妈妈,我走了。”
她静静站了片刻,转身一步一步离开。
-
酒店客房的走廊幽深寂静,铺着厚厚的安可拉红色地毯,直通电梯厅。
电梯厅转角深处的黑暗里,一点流光明灭,应急灯落下微茫寂寥的光,映出男人颀长挺拔的黑沉身影。像一杆笔直的墨竹,立在人家屋檐的浓稠夜色里。
苏明婳空洞走过,地毯很厚,脚步很轻。她一路走到电梯厅,只有高跟鞋尖轻微的嘀嗒声,静夜里,步步生澜。
竹影微动,男人锃亮的黑色皮鞋抬起又轻轻落在地毯上。
两部电梯相隔几秒一前一后抵达,又相隔几秒一前一后落下。
她一直没有回头,也没有听见身后盘旋不去的脚步声。
踏出金碧辉煌的酒店旋转玻璃门,夜色深沉,夜风吹来。
苏明婳忽然不知道何去何从。
天上的云是灰色的,灰沉沉的天幕,城市的夜空连星星都隐没在云层里,月亮夹在钢筋丛林里的摩天大楼间,忽隐忽现。
她仰望着夜空,双手慢慢张成翅膀的形状,手掌上下张翕,像风筝挥动着翅膀,飞啊飞啊,向灯火通明处飞过去。
江畔灯火灿烂,游船张灯结彩往来熙熙,载来一船又一船夜游的人。高耸上天的花城塔披红戴彩矗立在夜幕下,如同一颗璀璨夜明珠,辉煌闪耀。
忽然夜明珠黯淡下去,再也没有光彩。
深夜熄灯了,夜游嬉戏的人群渐渐散去,只有路灯的光,清冷寂寥照下来。
她走累了停下脚步,坐在一株老榕树下的石凳上,伸展酸胀的双腿,犹觉不解乏,又不顾形象脱下一只高跟鞋。
把高跟鞋握在手里,她定定看着,这好像就是害得她走得脚疼的罪魁祸首。
她生气,扬手用力一甩,像甩掉束缚般狠狠甩出去。
夜色冥冥,一只黑色红底高跟鞋呈抛物线砸向一道黝黑的身影,落在一睹坚硬的胸膛上,转瞬沿着笔直大长腿翻滚下来。
灯光将男人的影子拉得细长连绵,男人静默了片刻,躬身拾起那只鞋,冷白手指托起红底,轻拂鞋面浮尘。
她抬头望过去,隔着夜色憧憧,目光落在他身上。
老榕树的根须千条万条垂下,像漫漫人世剪不断的情缘丝绦,滚滚红尘里千生万生的纠葛。她就坐在老榕树丝绦下,昏芒灯影映在她脸上。
浩然相对,却又惘然不见,不经意凝望一会儿,迷惘地转开目光。
夜越来越深,两岸灯光沉落,江上没有游船,唯有一江春水静静流淌。她孤零零坐在那里,双腿蜷起,双手环抱自己,趴在膝盖上,犹如胎儿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被绵绵密密的温暖舒适包裹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迷迷蒙蒙好像睡着了,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长梦不醒,依旧梦魂中。
魂梦里,一个男人忽然从天而降,披星戴月踏光而来,站在她面前,轻轻唤她的名字。
他说:“夜深了,回家吧。”
低沉悦耳的声音,仿佛有磁性,随春风拂来,春和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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