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钰一早便被萧太主叫走，家僮都在传说世子府马上就要有一位新夫人进门。

空青也听闻了风声，第一时间去观察纪海棠的神色，却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纪海棠仍旧按时起床，给小纪大人伺候了早饭便去用膳。原本空青还担忧沈钰不在，纪海棠又会偷偷将药倒掉或者赖着不喝，不成想今日十分痛快，一口气便将刚端上药汁一饮而尽。

若说稍有不对劲的地方，便是纪海棠忘记穿足袋，直接套上锦履便出了门；原本是给小纪大人做的鲜脍，纪海棠自己竟拾了一片吃，吓了空青一身汗，虽说给小纪大人的鲜脍都是上好的，人也能食用，只是纪海棠肠胃弱，不能吃生食，修林君也特意交代过，幸而只吃了一半，便被小纪大人不满的喵喵声打断，仰着头滴溜着不可置信的大圆眼，似乎是在责怪纪海棠怎么同它一只小猫抢食，纪海棠这才如梦初醒，将它的饭碗放下；还有就是纪海棠平日里最怕苦，一般都要攥着一颗蜜枣梅子在手上，才肯喝药，今日喝完药，空青给纪海棠递了颗蜜枣，纪海棠却不吃，拿在手里发愣，不知道在想什么。

纪海棠养了两日，嗓子总算好些了，只是他仍旧不开口讲话。

沈钰每日监督着他吃药，偶尔纪海棠抬头看见沈钰的眼睛，沈钰好像要说什么话似的，最后也都无言，就那样离开了。

制衣铺将成衣送了一半过来，店家亲自过来，在一旁和空青帮着纪海棠换了身藕粉色新衣，带着朦胧的香料味道。

店家瞧着纪海棠的样子十分满意，“按照从前公子的习惯，衣裳都用香草熏过，公子闻着味道可还舒心？”

纪海棠点点头，“劳烦了。”

“不敢当不敢当，公子与沈世子向来对我们十分照顾。不过前日公子同沈世子亲自上门到真把小的吓了一跳，往日都是我们按季上门来给贵人们量体裁衣，不知日后是……”

纪海棠将手衣腕部缀玉珠收紧了，“日后你们听世子吩咐就好。”

店家说了明白，趋步退下。

空青将温炉递给纪海棠，说，“此物内燃炭火，外罩丝囊，可悬于蹀躞带上，既取暖又添香，是世子特意安排的。”

纪海棠接过，看见私囊上绣了海棠样式，同春日十分契合。他将其束在束带上，空青又说，“每件衣裳都配了不同温炉，公子日后早上换衣裳，见到了便知。”

“今日风大，估摸着稍晚些是要落雨，公子不妨将氅衣也披上，当心受了寒气。”

正巧有海棠花随风飘进窗棂，不偏不倚落在纪海棠身上，纪海棠拂去，说了声不用。

沈钰并未限制纪海棠出门，只是他去哪儿都会有人跟着。

青绸车帷随风鼓荡，车轮外绑了蒲草，减少些颠簸；车内换了装饰，方便纪海棠半卧，小几上置漆盒，盛姜片、糖渍梅子诸物，又放了鎏金唾壶。

纪海棠吩咐去朝阳巷子的褚宅，原本是说沈钰陪他去的，不过今早沈钰突然被萧太主叫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纪海棠便自己一人去赴约。

车轮碾过蒲草包裹的辙痕，稳如舟行静水，竟让他犯了困，不知觉间睡过去。

待再醒来时，正好对上一年轻侍女面貌，小侍女红了脸，请纪海棠下车。

褚宅并没有女婢，纪海棠压下心头骇浪，定神一看，藕荷色曲裾，带莲花纹饰。

是萧太主府的女婢。

侍女将纪海棠从萧太主府后门带入，直到一间小屋，推门而入，里面没有人，窗关着，屋内只燃着一盏幽微烛火。纪海棠知道是公主找他，因此也并不多问。

他知道萧太主今天不会动他，他儿子不日就要成婚，就算要杀他，也绝不可能在萧太主府下手。

“母亲，”有声音从隔壁传来，想来此处隔音甚差，能让纪海棠分辨出，那是沈钰的声音。

“方才你也知道了福娘的意思，她是一心想要嫁你的，如今万事都准备妥当了，只要你点头，明日就可成婚。”

“此事不可操之过急，”沈钰说。

“有何不可，你知道福娘等了多久，如今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你要娶她为妻，你还犹豫什么，我听说你将那个冤家留在了府中，莫非还是你还割舍不下他！”

纪海棠同那头一样沉寂了片刻，“我如今对他并无半分情谊，留他在身边不过是因为纪闻声的罪证在他身上，只要拿到纪闻声的罪证，我便可以送他们上路。”

“最好如此，”萧太主恨意满满，“钰儿，你千万不能再受他蒙骗了，若是你再出事，母亲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母亲放心，我如今看他，只当仇人。”

那头声音弱下去，纪海棠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侍女来开门时，纪海棠撑着墙壁起来，对她笑了笑，说了声多谢。

安车还在后门等着，侍女带他匆匆离开。

“纪哥哥，”陈昭君正好在后花园，瞥见一个穿着藕粉色衣裳的男子，认出是纪海棠，便叫住了他。

纪海棠只好停步，陈昭君拿着竹篮，里头堆满了开得正盛的花朵，陈昭君头上也插了几朵。

“纪哥哥的衣裳好漂亮，差点叫我认错，以为是府上新来的美男子呢。”

纪海棠不敢看陈昭君天真的眼，他前几日才耍心眼让陈昭君不和心上人见面，因此现在见她总是存了几分愧疚。

陈昭君毫无发觉，将新采的一枝海棠簪在纪海棠发上，“现下真真是成了海棠花了。”

“待来日成婚的时候，我也要戴海棠花，你说沈哥哥会喜欢吗，他府上有那么多海棠。”

纪海棠的脸笑得要碎开了，幸好他并没有待太久便离开了。

离开时连笑意都勉强，陈昭君没看出来，当他真开心，还让他改日再来，或者改日她再去沈府上找纪海棠玩。

纪海棠出了门，沈钰府上的安车还在等他。

车夫不敢看纪海棠的眼，将他扶上安车，纪海棠顶着一张精致而又苍白的脸，“有劳再送我去褚宅一趟。”

天上积着阴云，酝酿着风雨欲来的气势。

沈府离褚宅并不远，同在朝阳巷里。褚老清贫，一生只好书，嗜书如命，据说其曾将北阙甲第的府宅拿去换了十车的书，弄得家人儿子同他离心。

他如今任太史令，一生只有刀笔常伴左右，众人最怕史官。只因是人多有缺陷，而史官又最是无情，只需在竹简上写上一笔，便叫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万世流传，因而大家都不愿得罪褚老，也不愿与他多交。

与褚老关系好的小辈，捏着指头数来竟也只有沈钰和纪海棠二人。

纪海棠敲门，不一会儿一个梳童髻的书童开了条门缝，见是他，将门又打开了些，让他进来。

“褚老身体如何，”纪海棠问。

小书童走在他前面，是个少言少语的，“还可以。”

他不带纪海棠去见褚老，反而将其带到后院。

“褚老说结束了再去见他，”小书童并不陪他多走，马上就离开了。

纪海棠对褚宅熟悉，何况宅子小，路也不复杂，只能顺着一条路走到底。

蜻蜓低飞，空气中攒着水雾味道，惶惶然地落下几滴雨水。

院中有一亭子，遗世独立。

亭上站着一人，身形如松，着青紫色深衣，负手而立。腰间仅悬一枚羊脂白玉佩，墨发扎起，束白玉冠。

有风轻拂，吹得那人衣袂飘摇。

他在等纪海棠。

纪海棠走到他身后，唤了一声，“裴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