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让这长安中人最为恐惧之人,当是御史大夫纪闻声。
他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嗜血刀,长安的每一处血泊中都倒映着他的身影。那年他奉召办理废后巫蛊一案,长安中流的血倒灌进每家的沟渎,直至春日破晓,纪闻声登城楼竟感叹了声“冬日太短”。
《春秋繁露》载“庆为春,赏为夏,罚为秋,刑为冬”,故而在秋冬时节行刑,而纪闻声感叹冬日太短,是嫌杀人不够。
因而长安中每有小儿夜啼,长者便搬出纪闻声来吓唬小儿,若是再哭,便要被御史大夫抓了去。
果真百试不爽。
可若是要论长安朝堂之上,谁最让那群大臣忌惮,当属光禄大夫裴忌。
倒不是说裴忌为人残忍,杀人如麻,而正相反,光禄大夫裴忌为人亲和,为官清白,从十四岁皇帝身边的一个奉车都尉到现在主管未央宫政务的光禄大夫,出入宫禁十几年来,竟无一处错漏。
有心者发现,光禄大夫每次进出宫门,上下殿阶,停走皆有固定的位置,被郎官和仆射暗中记下查看,其位置竟不差分毫。
朝堂中人皆是万人中才出的一个人精,自然知道相比起早晚要做箭靶的纪闻声,裴忌更是不能得罪的存在。
更何况皇帝如今年迈又多病,前些年又因太子谋反一案,导致东宫位置空悬,如今大昭大小事务都交由光禄大夫来管。
裴忌真真称得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雨势起起落落,到现在才真正渐渐大起来。
亭檐积了雨水,成串落下,隔绝出了亭中的一方天地。
裴忌转身,看着纪海棠,却皱眉,“你怎么脸色这样差?”
“没事,”纪海棠不同他多言,直接取出一封密信,那是左木之前交与他的纪闻声的罪证,是纪闻声与长安、江南商贾暗中来往,串通谋私的证据,“这是你要的东西。”
裴忌接过密信,却仍看着纪海棠,“你如此信我?不再说些问些什么?”
纪海棠把密信交到他手上说,“长安中人讲一件事往往要用另一件事来起兴。可我生下来时日就无多,弯弯绕绕的事我学不来,也无法费心竭力去学。”
“那你不怕我拿了信却不履行当日的诺言?”
纪海棠摇了摇头,“一来,你既已按照当日约定将纪闻声囚起来,又不让他见皇帝,我便也按照约定将密信给你,此为守诺。”
裴忌替纪海棠挡住迎风歪斜而飘进的雨水,“二来呢?”
纪海棠缓了口气,继续说,“二来,大司农,腹诽罪。”
短短数字,裴忌却觉得自己被纪海棠全然看破。
“你竟知道这些,”裴忌垂眸,隐去眼中万千风雨。他有着不同于纪海棠的美貌,若说纪海棠如春日惊艳,裴忌便是修竹清丽,都是无二的好风光。
“只是偶尔听了些长安中的无聊琐事,”纪海棠轻声说,“小至大司农一人被冤死,大到去岁对匈奴一战,纪闻声在其中功劳不菲,因此我笃定裴大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的。”
裴忌转身,大雨在他面前倒开,“你父亲是帝王座下的犬狼,只听皇帝吩咐,只顺帝王心意,所以才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我向来欣赏有野心之人,不过野心用错了地方,便是他最大的错处了。”
纪海棠眼底飘进一滴雨,“所以他必死无疑。”
裴忌的声音隔着雨帘传来,“他可是你父亲,你倒是半分不心疼。”
一时寂静无声,纪海棠良久才说,“我没有父亲,只有母亲和哥哥。”
裴忌同纪海棠一起望着这将尽未尽的春雨,雨水敲在心上,闹得人不安。
地上泛起泡沫,继而又碎掉。
纪海棠的声音被雨点打碎,“三来,那日听到他出事的消息,我才恨自己的无力。先前被他保护得太好,竟不知道他替我挡了多少风雨,我不想再连累他,也想护他一回。”
他继续说,“我信你是觉得你没必要骗我,是你的人一路带着沈钰的亲卫找到我。你也知道东西在哪,若是想要,你直接去取,我也奈何不了你,但你没有,你说要同我做交易,我除了信你别无他法。”
“仰春,”裴忌说,“这条路你不要走到底。”
纪海棠苦笑了声,“我自知时日无多,没有别的路了,等到了时候,请你再按照约定将我带走。”
他近来总是爱哭,分明是在强忍着,可提到沈钰的时候就想哭,想到他的时候想哭,见到他的时候也想哭,见不到他的时候也想哭。
沈钰是他的病因。也是他的良药。
“纪仰春!”有人叫他,在亭子外,在大雨中,怒气冲冲地。
纪海棠来不及擦去泪水,转身被一个湿漉漉的人扑了满怀。
是沈钰。
方才他才同萧太主说了那样狠心的话,现在却又无事发生一样地对着纪海棠,纪海棠眼中心中一片苦涩,说不出话来。
“你是谁,”沈钰一手将纪海棠拉到身后,一边瞪着裴忌,他方才的怒气还没压下去,现在这样说话是极力克制的,却还是生气,“你同仰春说了什么?”
“沈世子何必动怒,”裴忌嘴角噙笑,“我不过是纪公子故友,今日正好也来褚老宅中赏雨,遇见了纪公子,便同他说了几句话而已。”
那人口中一个两个“纪公子”叫得亲近,让沈钰后槽牙都咬得痛。
何况又长了这么张脸,竟然也在纪海棠面前晃。
“我瞧着这雨小了许多,”裴忌撑开朱红缯帛伞,伞面边缘玉铃轻晃出清脆声响,“我就先离开了。”
转身走进一片白茫茫中,留下纪海棠和沈钰二人。
纪海棠在沈钰身后将眼泪擦了,仰首才看见沈钰浑身都湿了,头发全都贴在背上,几缕散发粘在汗湿的颈侧。
“你怎么淋了雨,你身上伤都还没好,你怎么能淋雨!”
沈钰半天没说话,纪海棠便转到沈钰面前,那双映着纪海棠面孔的黑眸,此刻却爬满暗红血丝。
“仰春,”沈钰拉着纪海棠的手猛地捶向自己的胸脯,“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纪海棠的眼泪又成串掉下来,他任由沈钰拉着自己的手不断捶打,自己却只能拼命摇头。
沈钰身上的湿意传到纪海棠的新衣服上,将两人淹没,他发间戴的海棠在方才动作间悄然落了几朵下去。
“我要成婚了,”沈钰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刺透纪海棠的胸脯,也贯穿了沈钰。
可纪海棠只说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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