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之前,他又吩咐刘福道:“知会山下的蒋载荣可以收尾了。”
蒋载荣是明州知府,是陈老推荐的人,自进入明州后,他便将此人收在麾下,这几个月暗中已替他做了不少事儿。
同样得到消息的还有宋冀年,他既然已经选择站在秦王这边,未来就少不得沈持玉这个助力,不仅是她身后的沈太傅,还有秦王对沈持玉的异样看重,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沈持玉都不能有事。
宋冀年顾不得此处的动乱,匆匆点了十几个捕快跟自己追了过去,只是刚出了寺门就远远看到前头的一队人马,他认出是秦王的人,难道他也是为了沈持玉去的?
但此刻他也顾不了许多,有秦王在至少自己不会势孤力薄,然而他尚未追上秦王的人马就见书言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急急道:“不好了,大人!江姑娘被乱贼抓走了!”
宋冀年脑子嗡的一声,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盯着书言道:“她怎么在这儿?”
书言喘了口气,接着道:“江姑娘听说近日灵渡寺有法会便与母亲一道儿上山拜佛,方才在上山的路上恰好碰到一群逃窜下山的匪徒,听闻她是县令家眷便将她抓走了,此刻人正朝着山下跑了。”
“真是添乱!”宋冀年怎么也没想到江簌簌会选在这个紧要关头上山,于洋离开的方向是后山,而江簌簌则被抓下山,他此刻只能选择一个。
此刻他的脑海中不知怎的就浮现出江簌簌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她此刻定是吓坏了,他双拳倏然攥紧,深吸一口气道:“先下山救人。”
沈持玉那里好歹有秦王在,自己去了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江簌簌一个年轻貌美的娇弱女子无依无靠,自己倘若不去救八成是活不下来了。
想到此他再不敢犹豫,领着人马快速朝着山上行去。
山上此刻到处都是官兵,于洋想要离开没那么容易,方才在打斗中他亲眼见于洋负伤,应是逃不远的,果然就在后山的断崖处发现了于洋一行人的踪迹。
他甚至并未逃走,好似在刻意等着他的到来。
朱杞一眼就看到了被挟持的沈持玉,她发髻凌乱,神情憔悴,目光中有害怕,但面上仍然维持着镇定,见到他来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缕亮光。
他掩在身后的手不由紧了紧,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看来于公子是有意在此等我。”
于洋也笑了,这位秦王真是不简单,恐怕从他尚未离京之时就已经在部署今日之局,方才他已经得到消息那位一直跟随在舅舅高鼬身侧的得道高人天乙道长竟是秦王的人,想到他竟然狠心利用吃孩童脑髓这样的法子激起民变,他简直毛骨悚然。
这些日子舅舅日日吃脑髓,那死掉的孩童不知凡几,他竟是比舅舅还疯狂,为达目的就不择手段至死,倘使陛下知晓秦王做下如此人神共愤之事必然容不下他。
于洋咬牙切齿道:“天乙道长是你的人,那些孩子都是你害死的!”
闻言,他怀中的沈持玉不由大惊,睁着一双不敢置信的眸子望向他。
朱杞不想面对这样的目光,他的神色不由冷了几分,皮笑肉不笑:“谁说那些孩子都死了,你舅舅也真是个蠢货,天天吃猪脑髓也难怪这般蠢。”
“你说什么?!”于洋的手指不由颤抖,连带着握着匕首的手也在晃动,锋利的刀刃擦过娇嫩的肌肤很快就划出几道血痕。
朱杞的眸色不由暗了几分,他抿了抿唇不再刺激于洋。
不过在短暂的震惊后,于洋很快恢复了神色,将所有的前因后果串联起来,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先前从宋冀年那里得到的消息很可能都是假的,而那个被舅舅弹劾的浙江布政使徐良初必然是冤枉的,而自己竟然成了秦王的帮凶。
“我们做一笔交易如何。”于洋忽然抬手在沈持玉的颈子上重重一击。
见沈持玉只是昏死过去,朱杞轻轻出了一口气。
听说秦王殿下去了后山,蒋载荣留下通判维护现场,自己则带人赶了过去,来时恰好看到于洋挟持着一名昏迷的女子,此刻他正让手下的人抬来一个大箱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付之一炬。
直到他听到于洋说这是高鼬这些年贪墨的账簿,吓得脸色大变,扬声喊道:“住手!住手!”
尽管他喊得很大声但依旧于事无补。
于洋深深看了一眼朱杞,忽然大笑道:“有道是成王败寇,今日吾虽败,然来日胜负犹未可知也,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竟大喝一声:“杀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秦王忽然抬起手臂,只见一道儿袖箭自袖中射出这种于洋臂膀,他身子一个趔趄便跌入身后悬崖。
朱杞飞身上前一把揽住沈持玉的腰身将人带离危险之地。
知府蒋载荣躲过侍卫手中的刀急忙扒拉火堆试图从中救下一两本账簿,可惜为时已晚,费了半天劲儿也只抢回半部残卷。
他翻开烧煳的纸卷依稀只能看到残缺的半行字,不由气得大骂于洋无耻小人,待蒋载荣缓过劲儿来走到山崖旁往下看,只一眼便吓得腿只打哆嗦。
这山崖看着有百丈高,往下看时只觉林深似海,云遮雾绕,深不可测。
如此高的山崖于洋掉下去定然是活不成了,但出于谨慎考量他依旧吩咐道:“派人去山崖下找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黄昏时分,鹤鸣声声,西天晚霞如火,钟声悠悠回荡在连绵山际。
沈持玉坐起身,看了一眼四周摆设便知自己仍然在寺中,昏迷前的一幕幕融入脑海,她轻轻舒了口气,正欲穿上丝履,忽然听到外间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那位宋大人原是听说沈娘子在后山欲带人营救,行至中途又听说自己的表妹被歹人掳走,竟抛弃自家夫人去救那什么表妹,也真是糊涂极了。二人一道儿跌入山涧也真是活该……”
仿佛被人当胸一箭贯穿,沈持玉撑起的身子又颓然跌坐回去,手指猛然攥紧床褥,眼中涌起湿意,嘴角微微牵起,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窗外残阳如血,浩瀚天幕似是被撕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口子,沈持玉站起身迎着刺目的晚霞走了出去。
檐下的竹几旁坐着一轻裘缓带的年轻男子,冠玉轻束,一缕墨发垂至耳旁,此刻他正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拿起竹几上的红泥小炉,倏忽穿堂风过,男子大袖飘飘,更有飘逸出尘之感。
阶下立着一仆从,正絮絮叨叨说着什么,见到门前立着的沈持玉不由惊喜道:“沈娘子醒了。”
廊下男子回眸看了过来,清逸秀雅风姿好似一卷写意山水,不雕不凿,舒展间自有沟壑。
沈持玉抿了抿唇,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自卑之感,此刻的自己便似阶前石缝中冒出的野草,与他同处一室竟生出云泥之感。
但很快她就收敛了情绪,福了福身施礼道:“多谢公子的救命之恩。”
说起来这位秦公子已经救了她三次,可她却无以为报。
罢了,日后他再来讨食,她多给做些好吃的便是。
朱杞指了指竹几对面的蒲团,从梅花茶盘中取出一枚天青色旧窑茶盏,动作优雅地为她斟了杯茶。
沈持玉目光毫无焦距呆呆地看着他的动作不知在想些什么,当茶盏递到眼前时她才稍稍回神,木然接过茶盏,见杯中汤清色绿,袅袅热气冲上眼睫,她的眸中也升腾起一股雾气。
她垂下眸子,低低道:“我都听见了……”
朱杞面色如常,呷了口茶,沉默良久方才道:“山涧不深又无乱石,他们是一起滚下去的想来性命无碍,夫人不必忧心。”
沈持玉愣了愣,就在听闻宋冀年与江簌簌一道儿滚下山涧时,她心中有一瞬间是轻松的,甚至生出了阴暗的心思,他倘是死了倒也干净。
左右她当初会嫁给宋冀年不过是听从外祖父之命,不想他老人家难过,这些年苦心经营为的不过是为沈家留后,宋冀年倘是死了,外祖父那里也有了交代。
可他若是活着,她要如何自处。
朱杞望着远处沐浴在晚霞中的山峦,低声道:“你和离之事,或许我可以……”
“不必了……”她将牙齿咬得死紧,仿佛只要稍稍松懈,就会将软弱倾泻出来。
一滴清冷落入茶盏中,很快被她一口饮下,她眼角微红,目光已恢复了澄澈。
真是狼狈啊,她竟然对着一个见过数面的外男展露心事,这样羞于启齿的难堪。
依照宋冀年素来的乖觉,怕是早已给自己找好了借口,她须得早日回京。
沈持玉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再次施礼道:“倘若秦公子这里无事,可否遣人送我回家?”
这一路上的凶险沈持玉是见识到了,她再不敢独自出门。
远处晚霞映照的山林万木披霞,千林似锦,有归巢的鸟雀,发出清脆凄长的啼叫,叫得人心里发慌。
“如果沈娘子不急,我这里倒真有事要麻烦沈娘子。”朱杞站起身,高大的身形将她笼罩在阴影中。
沈持玉不过是客套之言,没料到他真有事,不由愣了愣,道:“我、我此时并不想下厨,可否……”
耳畔传来一声低笑,“沈娘子误会了,在下想让娘子帮忙默写一本账簿。”
原本心情不虞的沈持玉被这么一闹顿时红了脸,先前的不快竟也消散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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