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风净

说起账簿她立即意识到先前自己替宋冀年译出的那本。

果然就听朱杞道:“听闻宋大人前不久得到了一本高鼬贪墨的账簿,是姑娘费心译出,不知姑娘还记得多少,可否默写下来?”

她素来记性好,那日又是花了心思的,默写个□□成应是不成问题,但开口仍是矜持道:“我试试。”

“不急,昏睡了这么久,娘子定是饿了。”说话间他冲侍立在远处的刘福吩咐了几句,很快便有仆从端着托盘进来。

沈持玉也的确是饿了,看着桌案上摆着的丁香排骨、清熘虾仁、陈皮牛肉丝,她陷入了深深的怀疑,此刻不是在寺院里吗,从哪儿弄来的这些荤菜,而且在佛门清净之地吃这些真的好吗?

不等她开口,朱杞已夹了一块儿排骨放入她的碗中,笑道:“尝尝味道如何?”

这几日她在于洋的别庄里过得心惊胆颤,吃不好睡不好,清早又被于洋的人抓住,已是饿了一整日,先前心里有事堵得慌倒也不觉得恶,此刻见着满桌子的菜都是自己爱吃的,嗅着饭菜的香气,她不由咽了口唾沫。

抬眼瞧见对方正默默盯着自己,又觉得窘迫至极,红着脸将排骨放入口中,味道竟是出奇的好。

甜咸适口,鲜香酥烂,味道与自己做得有些不同。

她不由又夹了一块儿,仔细在舌尖品味,发现味道后劲不同是出在丁香身上,她疑惑地抬眸看他,“你将丁香花换成了丁香蜂蜜露酒。”

“聪明!”朱杞毫不吝啬地夸赞,笑意从眼角直达眼底,原本有些冷峻的眉眼也在顷刻间化作了春山。

沈持玉被这笑暖了心,在微怔之后生出几分欢喜,长久以来她辛苦做菜除了外祖之外似乎从未得到过真心的夸赞。

这位秦公子不仅嗜好美食,而且通晓食理。沈持玉看得出来他是发自内心地喜爱,并且愿意花精力去研习改良食谱。

沈持玉第一次生出一种模糊的情绪,倘若当初外祖父看中的是他,该有多好。

她心底微微失落,垂下眼眸默默吃了几口饭菜。

吃着吃着碗里又突然多了一只虾仁,对面那人含笑望来,“再尝尝这个。”

接下来她用心品尝了桌上的每道菜,发现每一处都有巧思,味道与寻常吃法不同,但又别具一格。

她不知不觉中竟比平日多吃了一碗饭,直到实在吃不下了才放下筷子。

吃人的嘴短,沈持玉想着夜里便是撑着不睡也要将账簿默写出来,谁知朱杞却是笑了笑:“不着急,姑娘这一日担惊受怕定是累了,夜里好好休息,明日再默不迟。”

他立在门前,身后是夜幕星河,天广地阔,廊下风灯映出青年浸在山月里的清颜玉骨,让人生出几分不真实感。

沈持玉如何也无法将眼前这人与于洋口中那个心机深沉的男子联系到一起,那样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她该是害怕的,可面对他时又忍不住想要亲近,与他一起研习美食,吃尽天下珍馐。

他甚至给她一种莫名熟悉之感。

送走了秦公子,沈持玉却了无睡意,她想了想起身下榻,坐到桌案前研磨开始默写账簿。

不过写了两三页,她忽觉了悟,为何于洋要杀自己,或许便是这账簿惹的祸,那日不该听从他的吩咐摆那盘棋局,平白将自己陷入死局。

此刻虽已脱险,她仍是心有余悸。

只是这般写着写着又不免想到宋冀年与江簌簌,秦公子派人已寻了一日仍未寻到人,入夜之后山中寒气重,这二人在山中又是如何过活。

她又矛盾地想着总是死了才好,如此她也算解脱了。

这般胡思乱想心也静不下来,她生怕写错了,便就此搁了笔,拿起墨条慢吞吞地研墨,目光也越来越空洞。

夜里山寺寂静,临近冬至山风日劲,风擦壁如琴啸。

坐了这许久,她渐觉寒意逼人,此时若有一碗热汤便好了。

正想着屋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她吓了一跳,忙问道:“何人在外面?”

门外响起刘福温和恭敬的声音。

沈持玉稍稍犹豫将门开了一条缝,瞧见刘福那张温良无害的白净面庞,不由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吗?”

刘福将手中提着的食盒举到面前,笑道:“主子见您屋中的灯亮着,怕您夜里睡不好,便让厨房做了些热汤送来。”

沈持玉愣了愣,心间涌起一股暖意,随即开了门,哪知刘福并未要进去的意思,反倒是将食盒送入她手中,笑眯眯道:“劳烦沈娘子了。”

待沈持玉接过食盒,他又道:“更深露重,还望沈娘子早些休息,主子说账簿之事晚些时日也是无妨的。”

沈持玉又道了声谢,待房门阖上,她还有些回不过神。

呆呆地行至案前,将食盒打开,见里面是一碗牛乳羹,并一叠容易克化的点心,原以为没了,谁知道打开下面一层里面还放着两个汤婆子。

自小到大除了外祖父从未有人这般体贴入微地关心过她,她捧着热乎乎的汤婆子,看着摇曳的火光,眸中忽然涌起一股湿意。

沈持玉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看到穿过雕花窗棂投射进来的日光,她不由愣了愣,原以为会彻夜难眠,没想到竟一夜好眠。

她方才穿上鞋子就听到门外传来红豆和晴雪的声音,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打开门,就见两个丫头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口,见到她皆是红了眼睛,尤其红豆眼泪登时就止不住了。

主仆三人多日不见,又经历那般险事,此刻见到安然无恙的主子,自是忍不住哭诉一番,沈持玉好一会儿劝慰二人才止了哭声。

晴雪打量主子只是比往常清瘦了些,仔细询问确认主子并未受到伤害,这才松了口气,道:“是秦公子让人接奴婢二人上山的。”

沈持玉已然猜到是他,心中不免又生出感激之情,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此人,只能尽快将账簿默写出来。

二人为沈持玉带来了换洗的衣物,将将伺候她梳洗罢,就见刘福让人送来了一桌饭菜,道:“沈娘子请慢用,这些菜色都是主子亲自吩咐的,您且尝尝。”

说罢人就退下了。

主仆三人到底有一堆话要说,便也没再客气。

用饭之际,二人也为她带来了外面的消息。

红豆咋舌道:“您不知道那日高鼬死得有多惨,听说连尸骨都被百姓践踏成肉泥,知府大人让仵作来收敛尸骨,竟连一根完整的骨头都寻不着……”

晴雪瞪她一眼道:“说那恶心玩意做什么,姑娘正用饭呢,没个眼力见儿的。”

红豆连连吐舌,只因此事对她震撼太大,又是近日来最炽热的话题,她便想说给沈持玉听。

沈持玉此时已用得差不多了,毕竟未曾亲眼见过那等血腥场面是以并未损她的胃口,只是听红豆说起这事儿不免好奇,便道:“你说予我听听。”

这事儿不过一日便传遍了大街小巷,现下的各大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说的都是灵渡寺观音显灵,百姓手刃国蠹。

两人到底没曾亲眼见过,又是道听途说,传到沈持玉耳中已与话本子上的灵怪志谈已差不了多少。

“您说那佛光啊,还有观音泣血究竟是不是真的?”红豆自来喜欢这些神神鬼鬼的故事,提起这些双眸放光。

“自不是真的。”沈持玉那日与苏主簿会合之后就听说了高鼬即将在翌日借助佛光愚昧百姓,自然也就知晓缘由,那佛光与观音泣血一般,俱是人造的,佛光是利用松香与日光营造出来的假象,观音泣血则是她听后出的主意,没承想竟然在关键时刻挽回局面。

只是后来她们三人俱被于洋的人寻到,她被于洋着人押到了后山,苏主簿二人也不知所踪,她想着今日见了秦公子还是要问问的。

晴雪又继续道:“您是不知道,这偌大的寺庙竟然是藏污纳垢之所,这寺里的和尚竟无一人是真的,寺里的大佛竟是真金所铸,而且主持的屋舍下面居然有一条密道,通往山腰的密室里堆满了金银首饰、古玩字画,听说俱是高鼬这些年搜刮百姓所得,恐怕这整个山峦都被他掏空了……”

沈持玉听罢亦是大惊,也难怪灵渡寺建筑规模如此巨大,原是为了掩藏底下的污秽。

她手中的账簿还只是去岁一年的资财便已让她咋舌,更何况高鼬经营十数载的灵渡寺财物,恐怕国库又比之不及。

只是可惜于洋烧毁了所有的账簿,高鼬究竟有没有在旁处也藏有财宝却是无人知晓了。

说着说着,沈持玉又想到了一事儿,她问道:“那些失踪的孩童找到了吗?”

红豆和晴雪俱是摇了摇头,道:“不是被……大奸贼给害了吗?”

沈持玉愣了愣,难道秦公子那日对于洋说的话都是假的?那些孩子确实被害了?

想到此她心情便有些失落,如果一个人当真为了自己的目的泯灭人性那与禽兽何异。

她心中疑问,但也知晓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去质疑他。

整整一日秦公子都未曾出现,不过沈持玉已经将账簿全部默写下来,核算过总额与那日所记分毫不差。

将账簿交予刘福,她便打算下山了。

待出了这道院门她才惊觉外面竟然全是官兵,每道门前也都有人盘查,听到她要离开的消息,刘福匆匆赶来,道:“天色已晚,姑娘不妨明日再走。”

沈持玉也并非执意要走,她想去宋冀年坠崖的地方看看,总归她是他的妻子,夫妻一场她也并非真的无动于衷。

“可否让人带我去夫君坠崖的地方瞧瞧?”

刘福面露讶异之色,不过很快收敛了神情,今日主子临走之前交待过,倘若沈持玉提出寻找宋冀年的要求便满足她。

他惊讶于主子对沈娘子的了解,也同样不解沈持玉为何会看上这样一个男人。

因是主子特意交代过,刘福不好假手于人,便亲自领了人过去。

穿过正殿两廊,路过钟鼓二楼,直至前院的讲经台,沈持玉眼尖地看到有三五兵士正用清水不断冲刷着地面,尽管距离有些远,她依旧看到泛着血色的粼粼水光。

她眸底微芒闪过,已隐隐窥见昨日的凶险残酷。

正愣神间,忽然听到一声尖叫:“沈氏!你还我儿子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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