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落魄

似有裂石之音响在耳侧,石枫俯首道:“是!”随即领命而去。

白日里宋冀年与江簌簌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抬入寺中,宋家人便也留在了外院的客房,一家人团聚美美吃了顿饭,此刻正褪去外衫欲睡下。

宋灵珊摸了摸客房的衾被十分嫌弃道:“这被子面料粗糙如何能盖,况且一股子霉味。”

往常她们来寺中礼佛都不会住宿,即便留宿也会从家中带了一应物事,断断不会用寺中备下的寝具。

宋老太太虽嫌弃,但也知道女儿说得有些夸张,灵渡寺是名寺古刹,往来香火鼎盛,能在寺中留宿的都是权贵之家,寺中自是不会苛待官宦,因而寺中所备锦被皆每日换洗,且都用的是上等料子。

她知晓自家闺女是这些年奢靡惯了,对这等寻常料子看不上眼罢了,但眼下寺中权贵云集,宋老太太也不敢闹腾,只劝慰了闺女几句便准备歇下了。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叩门声。

“谁呀?”宋老太太唤了一声,回应她的是更为紧迫的叩门声。

二人心中生出警觉,连忙穿上外衫,宋老太太随手拿起桌上的烛台悄悄靠近门扉,然而她手尚未摸到门闩就被一股大力掀翻在地。

门被人从外踹开,呼啸的风雨扑面而来,宋灵珊狠狠打了个激灵,惊叫一声:“娘……”

门外站着的竟是一群兵士,入门后二话不说抓起两人就朝门外走去。

二人何时见过这般阵仗吓得吱哇乱叫,尤其宋老太太这些年养尊处优,众人都敬着她,何时遇到这般情况,若不是对方身上都穿着甲胄,她险些以为自己遭遇了土匪。

“你们做什么,我儿子是奉化的青天大老爷,快放开我,不然我就让我儿子治你们的罪……”

原本只奉命将二人丢出去的秦王亲卫,此刻听闻这老婆子的话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不过是个七品小官也敢在爷爷跟前造次,老虔婆我劝你还是安生点,再乱喊乱叫,小心爷爷割了你的舌头!”

外面大雨滂沱,山风凛冽,此刻即便宋老太太扯破喉咙里头的人都听不清楚,亲卫这般说不过是吓唬她罢了。

但老太太却真被吓到了,只因她看到同样被人抬着出来的宋冀年。

老太太彻底绝望了。

倾盆大雨浇灌在身上,她的双目被雨水打得睁不开,耳畔只闻得哗啦啦水声,直到穿过山门,她的身子骤然凌空,被人丢在了泥土中。

不等她起身,身后接二连三几声闷哼,宋家人被一个个丢出山门,狼狈地在泥水中翻滚,原本光鲜亮丽的一家人顷刻间便化作了泥人。

更要命的是此刻大雨滂沱,山路湿滑,又是夜晚,一个不小心就会跌下山涧摔得尸骨无存。

宋老太太踉跄着爬到自家儿子身旁,抖着嘴唇艰难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将咱们扔了出来?”

宋冀年身上的伤本就没好,这几日在山洞里凄风苦雨,没吃没穿好不容易熬到搜救的人,刚在寺里洗了澡吃了顿热乎饭,连被窝都还没暖热就被人挖了出来丢在了山门外,他此刻心里的怨气比谁都重。

他身旁的江簌簌同样好不到哪里去,自小锦衣玉食长大何曾受过这般苦难,原以为在山洞里的几日已经是此生最惨的经历,没承想刚从一个噩梦里醒来又跌入一个更深的噩梦里。

“表哥,我好怕……”江簌簌此刻倒不是装的,她是真的怕的要死。

四面八方都响亮的水声,目光所及到处都是黑暗,狂风夹着暴雨,白日里所有熟悉的景致此刻都变了样,树影摇曳似鬼魅,山风呼啸如狼嚎。

山雨混合着泥土劈头盖面地往身上砸,她瑟缩着身子,紧紧抓着宋冀年的手臂,她感觉自己随时随地都要死去,寒冷与恐惧将她整个人淹没。

宋灵珊同样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养尊处优这么多年,早已不知寒冷饥饿为何物,在崩溃之余竟然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埋怨道:“我就说在家里等消息,娘偏不听,这下好了,我们全家人都要冻死在山上了,哇……”

她哭得很大声也很伤心,但此刻难过的非她一人,宋老太太本就心烦意乱,忍不住给了她一巴掌,怒喝道:“哭哭哭!你就知道哭,再嚎直接将你丢下去!”

从前家里穷,宋灵珊又惯会偷奸耍滑,平素里没少被宋老太太骂,挨打也不在少数,也是这些年儿子当了官,她学了官宦之家的做派,知道打骂孩子乃是下等人的行为,这才有了收敛。

但此刻她也顾不得形象,将女儿一顿臭骂。

宋灵珊到底慑于母亲的威严不敢再哭嚎,只得小声啜泣着。

唯独宋家老二因之前中毒之故无法出声,此刻满脸阴鸷地瞪着自家哥哥,也亏得雨大天黑,没有被宋冀年瞧出端倪。

一家人知晓此刻不能下山,只得挨挨挤挤地缩着脑袋躲在背风的墙角下躲雨,但今日的雨实在太大了,他们只能咬着牙关硬挺,只期盼这雨早些停了,明天的太阳能早些到来。

黑暗中,脸色苍白的江簌簌,哆哆嗦嗦地开口:“为何沈姐姐没有被丢出来?”

是啊,宋家人都被丢了出来,为何沈持玉没有被丢出来?

宋老太太眸中闪过凶光,咬牙道:“今日这事定与那贱人脱不了干系!”

闻听此言的宋冀年默默闭上眼,旁人不知何故,他又怎会猜不出来,今日自他被救回寺中,沈持玉就未曾来看他一眼。

他知道是自己有错在先,不该丢下她去救江簌簌,更不该因为寒冷在山洞中与江簌簌有了肌肤之亲。

可是山下的夜晚实在太冷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处又无事可做,况且对方又是自己心仪之人,面对不知是生是死的未来,临死之前能放纵一次也是人之常情。

他自知愧对沈持玉,也猜出对自己下手之人是谁,心中虽然怨恨对方多管闲事,但慑于秦王的权势,他却只能受着,甚至为了挽回沈持玉的心,他不能对家人透露今日之事的缘由。

这夜实在太过漫长了,宋冀年觉得自己恐怕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下了一夜的大雨,当太阳跃出山巅,一缕金光斜射在雾海,云蔚霞起,朦朦胧胧的山峦绰约如藐姑仙子,凝立于彩金帷中,含睇微笑。

山门“嘎吱”一声洞开,山上山下来往的人俱看到墙檐下瑟缩着的五个泥人,此刻众人正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被窃窃私语声惊醒的宋冀年,睁开眼的瞬间就被刺目的眼光灼痛了双眼,接着就看到了四周指指点点的路人,他连忙偏过头摇醒了其他人。

此刻他们身上沾满了泥垢,即便相熟之人也未必认得出来。

只是混合在脸上的泥水干涸之后凝固在脸上,随着他们神情牵动牵拉出难言的痛楚,但此刻无人在乎这点疼痛,皆是捂着脸躲到偏僻的角落里。

宋冀年见江簌簌迟迟未醒,唤了几声没有反应不由将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在鼻端试了试,确定人还活着才悄然松了口气。

“她发了高热,咱们须得尽快下山。”宋冀年也不想留在这里人被人当猴子围观。

但是说得轻巧,几人淋了一夜的雨,此刻又冷又饿,哪里有力气下山。

见几人都望着山门的方向,宋冀年不由狠下心道:“别指望寺里的人,里面住着贵人,咱们得罪不起,还是早些下山为妙,免得再次惹怒贵人,下次就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了。”

闻言,几人皆收回了目光,看向宋冀年时不免都带了几分怨恨。

未免被来来往往的行人认出来,宋家人都选了偏僻的小路走,但上山的路只有一条,有些地方实在避不过。

也正因为出了高鼬的案子,这几日上山的多为官吏。

许是这几人实在太过狼狈,有心善的胥吏将他们当作了乞丐,甚至让仆人给了些糕饼。

宋冀年本不想要,但此刻他实在太饿了,是以当宋仲秋抢过那些糕饼时他并未开口拒绝,正当他从宋仲秋怀中拿过一块儿饼子准备送入口中时,听到身后有人犹疑道:“宋大人?”

手中的饼子“啪嗒”掉在了地上,宋冀年顾不得捡,匆匆背起江簌簌就向山下走。

身后那人还在嘀咕:“难道是我认错了?这人瞧着分明就是奉化的知县宋大人。”

听完石枫的禀报,朱杞神情丝毫未变,轻轻摩挲指节上粗粝的茧子,声音透着几分倦怠,“人都安插好了吗?”

石枫道:“主子放心,选的这些都是可靠之人,一切以沈娘子的安危为先,一旦有风吹草动属下立即禀报主子。”

早前宋冀年曾让人牙子往宋府送了些下人,这些人选皆是宋冀年亲自挑选,只是他却不知这些人都是秦王的人。

朱杞一夜未眠,眉宇间拢着一股淡淡的倦怠之意,他似乎在极力压制着心底的某些情绪,眸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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