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私塾回到花妆阁,就见眠知非和两个姐姐站在门口闲聊。
“二姐三姐,四哥!”春水挨个叫了遍。
“小妹回来了!”眠知非笑着上前揽过春水,带她往前走了几步,“走,四哥带你看赛龙舟去!”
回头叫上两个姐姐:“二姐三姐你们跟上啊。”
“哎,来了,急啥急!”秋燕拉上兰心跟上去。
被迫攀肩行走实属别扭,春水挣开四哥的圈束,扭头望望花妆阁,不放心问:“阿娘和二婶晓得我们出去不?”
秋燕道:“晓得,只管放心看去吧!”
赛龙舟是镇上富户老爷们集资开设的大型会集,地点为大鹏镇与邻镇交界的攸宁江。
春水等人赶到时,湖泊石栏边早已聚满看热闹的人,几人沿石栏一路而下,停在离船只较远的方位,无法近距离感受赛舟人的雄风了。
春水趴上石栏远远眺望,粗粝石壁仍残留炎日暴晒的温度,余温攀上两臂,不滚不烫还能接受,倘若再来一阵风就更好了。
风没来,倒又涌来一大波人,都等着看最后一场赛舟。人数增多,周围空气也跟着升温了。
热意弥漫,春水又舍不得离开这个绝佳观景地,屈起两手不停往脸上扇风,企图驱散凝聚的热气。
忽然背后被什么东西戳了下,她疑惑回头,眠兰心眉眼弯弯给她递来一把团扇:“从阁里拿来的,正好派上用场。”
春水莞尔,手执团扇半虚掩面,装出一副娇滴滴的模样,夹腔捏调软软道:“谢谢三姐。”
含春杏眸流淌脉脉惜情,把人看得心生怜爱。
“噗嗤哈哈哈……”三姐被她逗得哈哈笑,伸手一拍她这没正形的模样,“少来了你!装!”
一旁的眠知非则被小妹这作态雷得外焦里嫩,唇角抽搐,看鬼般不停偷瞄她。
鬼鬼祟祟的目光难以忽视,春水斜睨他一眼,扭头轻哼一声摇扇扇风。
龙舟队员们休整完毕,从岸上跳下船,就位后紧抓浆柄,弯腰前倾,只等一声令下。
“比赛开始!”幕人掐准香燃的瞬间,大声报令。
十几支龙舟如箭矢般飞跃而出。
“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江面轰然乍出规律的震天鼓鸣,随之响起的是队员们奋力划浆的怒吼声。
江水滚浪迭起,水花涌溅石栏之外,引起阵阵惊呼。
船头打鼓人高声喝唱带着方言的歌,语调激昂,气势雄浑,激励队员们全力应战。
歌声渐远渐近,春水面前的水浪越卷越大,她稍微往后退了一步,避免溅湿衣裙。
往回看了眼,身后人挤人,哪还有哥姐的身影?
“四哥,二姐三姐?”
回应她的是混乱不清的嘈杂喧闹。
与亲人走散,不免有那么一瞬慌乱无措。一瞬过后,她恢复自若神情,又不是小孩了,乖乖在原地等着就成,这可是千古以来的找人原则。
春水深吸一口气,双眸看向即将驶来的龙舟,注意力霎时全集中过去。
雕刻栩栩如生的青龙头龙舟越过并排船只,领先几米。左二红纹龙舟不甘落后,摆脱水流束缚发力上前,仅仅落后半米。
气氛一下凝聚,刺激得众人跟着紧张起来,高声呐喊助威。
“青龙加油!”
“红纹龙快啊!干掉青龙一举夺魁!”
“黄五龙加油!马上就超过他们了!”
龙舟队越来越近,刷地一声,青龙舟疾速越过众人面前,滚浪还未平息,红纹龙紧随其后,再次掀起滔天巨浪。
快得连残影都没能捕捉一寸。
人群情绪高涨,助威动作不由得大起来,渐渐演变成推搡。春水被推得差点摔倒,脚不知被谁踩了下,痛得太阳穴直突突。
她只是低头看脚伤,不慎被挤得撞上一旁看热闹的公子。
“对不起对不起,没事吧?”春水歉声道。
那公子刚露出不悦神色,瞧见她那面若芙蓉的娇俏小脸后瞬间转变,扯出个自以为完美的笑,夹腔捏调:“没事的,被你这样的小美人撞到是我的福气~”
呕!
春水一阵恶寒,眉心紧蹙,冷下脸退离此人。
那人却像被激起兴趣,她退一步,他就往前一步,手还不老实的想抓上来。
“小美人你害羞啥,看那群光膀子的大男人就不害臊了?你刚才看得不是挺入神的?”
面对这种人,春水一句话都不想回,开口就是给他脸了。
她强硬推开人群,寻找间隙钻出去。
手蓦地被人拉住,回头对上那双泛溢不怀好意的眼睛,顿时毛骨悚然,狠狠甩开他。
慌张之下,不顾一切往前挤只想快点逃离此人。不料那人喊了两个名字,两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男人靠了过来,堵住她的去路。
三个男人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她这强忍惊慌、凶狠怒瞪他们的模样,开始说些不着调的话。
“这么漂亮的妹妹,要不要和哥哥们玩点刺激的?”
“小美女有没有尝过男人的滋味呀,可爽了,我跟你说……”
春水啐了他们一口,趁机抓住一位面相和善的大婶,委屈得泪珠直掉:“婶子,救……”我字还没说完,一道敏捷身影窜过来将满面□□的三人两脚踹翻。
“啊!我的鼻子!”
“我的蛋,嘶啊啊……”
“好痛,谁他娘的踹老子?!”
三人刚踉跄稳住身体,又被拳打在地,欺身而上一顿猛锤。
哀嚎声此起彼伏,在混乱助威中微乎其微。
可春水听见了,她看着疯兽一般的程宿摁着三人拳脚相加,心蓦地漏跳一拍,旋即爆发鼓点似的剧烈咚咚声,与江面震天锣鼓交相呼应。
神情微怔,滚烫泪珠凝在眼角不上不下。
“姑娘,你叫我有啥事?”被她抓住的大婶一脸关切。
春水意识回笼,眼里在酸红眼眶打转,她扁起嘴,声音哽咽:“呜呜婶子,他、他们这三个男对我耍无赖,呜呜呜……口出狂言说,说……”
她没有点完,足够大婶明白是啥事了。果然大婶和善的脸霎时狰狞凶光,拢起袖子怒气冲冲加入暴打无赖的战局里。
一边打还一边说:“姑娘别怕,婶子帮你教训这群没娘/的畜牲!”
“老娘让你们耍无赖!多个蛋就不会做人行走了是不,一天天就想床上那窝囊事……”
春水看着解气,等三头猪被打得鼻青脸肿还动不来身时,才上前开口:
“谢谢婶子!这事多亏有你帮忙,要不我都不知咋办好。可以了婶子,给个教训就得了,不要闹出人命了。”
“程宿,程宿!快停手别打了,可以了!”她拉拉一脸阴骘凶狠,完全不想停下的程宿,触碰他时感觉一股寒意倏地漫上脊背,冒着瘆人冷气。
“程宿……”她再次低低唤了声,“可以了,别打了。”
程宿停了手,转头缓缓对上她。幽深黑眸褪去阴狠,担忧一点点攀附上来,占据瞳孔所有。
春水心颤了颤,思绪混乱。半晌才憋出两个字:“谢谢。”
婶子见没事了,朝三人狠狠啐一口,扭头笑着劝慰两句春水便走了。
程宿站起身,凝视着春水,向她伸出手。目光晦暗不明,叫人捉摸不透。
春水没有犹豫,覆上那张满是茧子却温暖有力的掌心。
程宿在前开路,两人顺利挤出人群。空气终于不再闷热,而是混含江水气息的微凉,春水仰头深吸一口,身心稍稍放松了些。
“那个……我还要等我哥哥姐姐们。”她停下没动。
程宿点点头,松开她就要独自离开。
“程宿!”春水鬼使神差地拉住他,在对方疑惑目光下,红着脸说,“要不,你陪我等吧。”
耳边的风沉寂了,心跳忐忑加速。
须臾,她听到鞋子踩过草面的声音。抬头看,程宿已经站在自己面前,微微一笑,自然地转到她身侧陪她等待。
从白皙脖颈漫上来的臊红羞气迫使春水低下头,拿被挤得扇面扭曲的团扇遮住下脸,遮掩上扬的唇瓣。
沉默中的等待总是漫长,差点被尴尬淹没的春水终于等来她的哥姐们。
眠知非小跑上前,激动道:“小妹!终于找到你了,吓死我了!”
“唉?程哥你咋在这?”
程宿目光不善地注视他,眉锋紧蹙,张张嘴,想要责备什么,却发不出声。
春水忽然意识到他想干啥,赶忙扯扯他的衣袖,目光哀求可怜。
程宿摇摇头,撇开她的手,捡了块石头蹲地上写下一段质问的话:
[你为什么不看紧她,她刚才差点被无赖带走!你就这么做兄长的?]
眠知非快速看完,脸色煞白,“我……”
眠秋燕和眠兰心追上来了,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皆僵硬一瞬。
眠知非自责道:“小妹对不起,都怪我非把你拉来。我,我……”他后悔得差点哭出来,焦急地和小妹道歉。
春水上前抱抱他,柔声安慰:“我这不是没事吗!别自责,怪我运气不好碰上他们。刚刚我还叫大婶帮我揍了他们一顿,呃,是程宿先帮我揍他们的。”
“水水,你没受伤吧?他们打你了吗?”秋燕神色担心,拉着春水上上下下检查。
春水摇头,“没有!就是被吓到了而已。”
“好啦,我们回去吧,一会爹娘等急了。”她安抚地拍拍二姐,“这事你们知道就行了,别告诉爹娘他们,省得又替我担心。听见没!”
她特意扫了眼程宿,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程宿别开脸,错开那道毫无威慑力的视线。
春水差点想跳脚,她沉住气,扬起笑:“走吧走吧,回去了,我真的好饿。程宿,你也跟上!”
一听她饿了,三个哥姐不再纠结,跟上她的脚步返回花妆阁。
……
眠家。
春水从牛车上跳下来,顺手扶一下二姐。
“水水啊,你们终于回来了!今儿咋回这么晚?”张祥莲打开院门,几步上前抱住小孙女,亲昵地晃晃。
“我和姐姐她们去看赛龙舟了!奶你都不晓得那排场多震撼,那个浪哇一下就冲过来……”
奶孙俩一边走一边说,坐饭桌上了也没停。
程宿也被拉上桌,对于这个哑巴的存在,大家并没多在意,而是对春水描述得绘声绘色的赛舟听得津津有味。
端午团圆饭,自然以“五黄”和粽子为主。黄瓜炒咸鸭蛋、香煎黄鱼和豆腐黄鳝汤。
眠家人只有三叔爱喝酒,看在这两个月他表现不错的份上,眠兴忠大手一挥,准许他喝半坛子雄黄酒爽一晚上。
三叔饭都不想吃了,当即抱走一坛酒回屋里喝。
“酒蒙子!”三婶嗔他一声,引得哄堂大笑。
春水一直盯着咸鸭蛋和黄鱼夹,黄鳝汤她是死都不会碰一下的,对爷奶夹过来的黄鳝肉更是连连摇头,一脸嫌弃。
文桂芬笑道:“爹,娘,别给她夹了,这孩子就怕黄鳝和蛇呢,有粽子当主食不会饿到她的。”
“呀,黄鳝这么补的好东西咋能怕呢。”眠兴忠叹道。
张祥莲道:“这有啥的,那山里的大虫也补得很,你不也怕?”
“这哪能一样?”
“咋不一样了!”
“……”
一顿温馨晚饭在融洽气氛中结束。见程宿要走,春水忙跑到厨房随手拎一串粽子条出来,胡乱塞他怀里,垂眸盯脚尖,声音极小:
“端午安康。还有,谢谢你!”
一声低低轻笑传入耳中,她抬头看去,程宿那双清亮黑眸正直勾勾盯着她,抬手比了个手势,意味深长地勾勾唇,转身离去。
春水僵在原地,一秒后,羞气把瓷白小脸蒸得滚烫,脑袋库库往外排热气。
不知是不是程宿有意而为,她看懂了那个手势,他说……他说:
[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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