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真再回五溪寨的时候,已经是两周之后。
她是一个人来的,吴漾去高铁站接的她。
吴屿今天上午去市里招商局开个评审会,下午才能回来。
这次向真只住两夜,但依旧拎了个大箱子,里面是刚打样完成一部分刺绣系列的样品,衬衫、短裤、马甲。
万事具备,只差刺绣,因为这几件的刺绣设计比较复杂,向真想做手绣。
她回广州不过休息了两天,何靖得知咨询师确认她没什么事,就马上变了一副嘴脸,开始催她画图。
概念图画完,紧接着就是深化和打样阶段。
这个阶段和概念设计不同,不仅要考虑创意质量,还要考虑实穿性、工艺难度、生产成本、市场接受度等诸多因素。
比如,一件满绣设计的连体短裤,向真自己非常喜欢,但被大家投票否决了,因为还是“太秀场”了。
向真想说,这离秀场差十万八千里呢。不过,她能听进去合理建议,忍痛修改,换成了短裤款。
何靖给出的销量评估不高,这三件手绣款,成本不低,定价一定会上浮,第一批只准备做200件,后续起量再补单。
这么小的单量,在广州,要找手绣工厂,就不太划算了——工艺好的厂,不爱接这种小单,工艺一般的,向真又看不上。
胡琳在五溪寨时,按照何靖要求,考察过黔南绣娘的价格,发现杨美池和吴屿不仅经营绣坊,还有一个刺绣合作社,进行小单生产的成本优势很明显。
于是何靖就建议,向真可以在同心绣坊试一下样,看看工艺是否能满足要求,并且就这三个款式初步谈个价——何靖那边还有其他款式要去跑工厂。
向真没有任何商务谈判经验,但何靖也就是让她去“玩”一下,初步感受一下,扩展下舒适区。
首先,胡琳帮她做了准备工作,她们很了解对方成本。其次,她们也很讲规矩,首次合作,愿意给对方留足30%的利润空间,大家共赢——吴屿没道理不答应。
何靖是这么指导她的:“不用有压力,你之前怎么跟他聊天,现在就怎么样,直说就行。”
向真想了想,也觉得可以去试试手,以后,她总要面对一些这种场合。从熟人试起,总比在陌生人面前好得多。
她当然知道,自己在吴屿面前,总是有几分肆意的空间的。而且,她又不会在商务上挥霍他的宽容。
她这种懂得自己约束的甲方,算是很优质的了吧?她自恋地想着。
吴屿到绣坊时,几个人正围坐在长案边。
向真和杨美池老师贴在一起,笑得开心。她正对着绣坊门,第一个发现他到了,冲他挥手。
两周不见,她完全恢复了活力,闪闪发光。
吴屿在案头坐下,向真把一份设计图推过来,熟稔得仿佛这两周根本没离开过:“能看出致敬Mary Blair的痕迹吗?”
其他人听不懂,都好奇地看向他们。
吴屿什么都不说,只低头翻看设计图——他心情很复杂。
吴屿一向觉得自己是个目标明确、原则清晰的人,他想做的事,每次都全力以赴,不想做的事,完全能不动如山。
但在向真身上,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进退失据,举棋不定,明明开车回来时充满期待,但见了她,反而又不敢再靠近。
看完图,他摇摇头:“我不太懂艺术创作,看不出哪里致敬Mary Blair了。”
吴屿审美还算不错,但他没有艺术专业知识,从现在的配色中,能感觉到一种轻盈活泼的气息,但Mary Blair的痕迹,即使明知灵感来源,他也看不出。
当然,在他看来,这些设计很有灵气,向真很会把握懂市场心理。
比如衬衫款,胸前口袋上露出一只小画眉鸟,呆萌可爱,但是领口配的是枝叶图案,带来成熟专业的感觉,很好地平衡了画眉的可爱,符合职场白领的需要,工作和约会场合都能胜任。
只是,这些夸奖的话,经历了两周的分离后,不太能说出口。
向真微微翘起下巴:“哦,也有你看不出的时候。”
吴屿自然知道,向真在找回场子——两周前咖啡馆那次对话。
他没办法当这这么多人解释,干脆转移话题,转头问杨美池:“今天试样吗?”
杨美池点点头,对彤彤说:“你也学徒三年,该出师了,向老师这批单子,衬衫你来试样吧,另外两件,阿香和三婶来做,但她们写不来工艺说明,都你来写。”
彤彤和另两位绣娘都点头称好。
杨美池看着向真:“向老师,有什么工艺、细节上的要求,你都直说。她们三个手艺不错,我之前出师的徒弟,也有三十多个,我们小样和大货,质量不会有差距的。”
向真点头:“我也是第一次做手工刺绣,下大样之前,咱们一起讨论两回工艺书,有您把关细节,我就安心了。”
这是应有之义,杨美池自然应了。
试绣第一步,挑线。这些吴屿不懂,就看着向真、美池老师和绣娘们拿着丝线各自比对,各有说法,讨论了一阵。
定好颜色,向真和杨美池就暂时没事了,只等小样绣完再说。
比如衬衫,这个画眉和树枝图案面积不大,但有些细节要求,需要破线绣,肯定得2天才能做完,
向真冲吴屿打个招呼,他俩就一起去后院。
绣坊院墙根有丛粉色攀墙蔷薇,开了满满半墙,雨后更显浓艳。
“哎,等我一下。”她笑着说一句,跑去拍花。
吴屿却不看花,蔷薇虽美,怎及她烂漫。
向真拍了七八张,心满意足,然后回来问他:“我们,聊聊正事?”
吴屿收回心神,带她去后堂的一间屋子。罗汉床上摆了两个靛青的蒲团,中间是一张小几。
吴屿让她坐,自己动手沏茶。
这是套功夫茶的茶具,杯壶玲珑,他一丝不苟,洗茶,泡茶,分了两盏。
向真先闻了香,缓缓喝了两口,放回桌面。
“吴屿,之前胡琳去村里看绣片,我们也大概了解过这里的工费了。按广州行情,我这样的单子,一般给加工方留两到三成利,咱们头次合作,我给你三成。”
吴屿笑了,他先没接价格问题,而是转向另一处:“还做了市场调研?胡琳不是普通助理吧?”
向真看他一眼:“你又来了。”他猜东猜西,偏偏猜的都对,更惹人烦。
吴屿给她添茶:“谁教你的,一上来就亮出底线?”
两周前,何靖接她回广州,他们简短交谈过几句,她不至于这么教她吧。
向真认真回答:“我不觉你会拒绝,也没必要绕来绕去。”
吴屿点头:“嗯,是你的风格。不过我拒绝。”
向真惊讶地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他就继续往下说,“我只要十五个点。”
向真本来很随意地斜靠在罗汉床的靠枕上,现在直起腰:“还有你这样反向砍价的?”
她想过,也许吴屿会比较好说话,愿意给她一个更好的价格,但她自有原则,不想牵扯私人情感,这笔单子又不大,她又不缺这点差价,所以才一上来就亮明底线。
当然,如果吴屿给她让五到七个点,她会开心地接受。
但十五个点,这不在她的预料之中,而且,这也不像她认识的吴屿。
吴屿也很认真的回答:“无关私人交情,没有附加条件。我想交向老师这位朋友,以后有合适的单子还来找我们。”
向真懂了。但她还是有些犹豫,她的品牌是都市女装,未来继续出刺绣款的概率并不高,她不想接这个人情,总担心会把事情搞复杂。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犹犹豫豫开口:“吴屿…”
吴屿却罕见地打断了她:“那我给你点额外的私人建议,你听完之后再决定?”
向真感觉他虽然在征求自己的意见,但是气势却一下子变了,有种不容拒绝的直接。
她既然犹豫,不如听听他的建议。
“我看过你的社交媒体和网店,大概估算过你的成本收益——就当我又犯职业病好了。”
“相比于其他独立设计师,你可能不缺钱,但是,坦率来说,你是在用自己的流量补贴你的品牌。如果把请同等级别KOL的推广费算上,你的品牌是在亏损的。甚至,如果把essential系列除开,你真正的个人设计系列亏损更多。”
吴屿很直接,把自己的结论点出来。
向真坐更直了,他说的一点没错,其实从独立品牌角度,她不过是堪堪维持。
准确来讲,如果把她的工作分成三个部分,就是做网红打广告又快又赚钱(主要是护肤、彩妆产品推广费还不错),做基础款essential系列算是平进平出,盈利刚能抵消公司房租、人员工资,自己的设计系列,费心费力却仍在亏钱,其实是在为爱发电。
“对KOL向真来说,你当然可以不在乎这点成本。但对Tiny Temp的主设计师而言,我建议你,认真做好成本控制。”吴屿给出了他的第一个理由。
向真觉得,他和何靖有点重叠了。
在创业第一个月的时候,何靖专门给她上了一天的课,就是要让她对公司建立正确金钱观。她努力改正了很多习惯,开始关注成本收益了。
只不过,有些时候,她的个人骄傲还是凌驾于职业角色之上。
向真点头:“对,你说的没错。但即使是Tiny Temp的主设计师,她也会担心,这个人情,她欠了,不见得有后续订单,还不上。”
换了第三人称,似乎更容易坦率说出背后的想法。
吴屿又笑了:“那我给她的第二个私人建议是,做商人,有便宜不占是傻瓜。”
这句话太俗气了,真不像他说的,而且,她也不想做这种人,向真皱眉。
吴屿举个例子:“我们假设,这些刺绣款是上市公司,我买了它的看涨期权,我愿意买,是我的判断,涨跌的风险,也该我来承担。”
吴屿点明,他其实是预测这些款式会有追单。
这个例子,向真一下理解了,从股票角度,而不是人情角度想,她居然觉得很有道理。
吴屿看着她:“我相信我的判断,从商业角度。我建议,你也相信。”
他顿了一下,似在犹豫,但又很快下定决心:“而且,我还有个新的想法,想跟你简单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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