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云霞在窗外柔和地飘,向真抱着吴屿的手臂,缓缓讲出她和陈霖的故事。
高中,陈霖、原则和她一起吵吵闹闹长大,当然,主要是她和他们吵,他们俩都让着她。
高考后,她和陈霖都去了上海读大学,他在T大学金融,她在D大读服装设计,好像也没有什么明确时间,他们就是在一起了。
两个人很早就都决定要申请出国,在忙忙碌碌的申请季之后,陈霖拿到最好offer来自英国的LSE,美国的梦校与他失之交臂,虽然有其他offer,但他不想去。
向真其实同时拿到了美国帕森斯和英国圣马丁的offer,她犹豫过,帕森斯的实用主义可能更适合她。而且去纽约也不算独孤,哥哥原则会去波士顿,相距不远,也算能彼此照顾。
但是,想着和陈霖在一起,她还是选了圣马丁,那时候她对自己充满信心,觉得她有天赋,去哪里都不会落于人后。
其实,她得承认,她的天赋没有想象中那么强,不过是D大的课业压力不大,她才显得游刃有余。
圣马丁每学期的设计量差不多是原来的3-4倍,而且要求不是一般的高。原先她随意画画就能过关的作品,现在被打回去重改好几次也是常事。
她脾气急躁,性格倔强,情绪调节能力差,而且,之前上学从没遇到这样的逆境。
再加上和教授的理念不同,每次维护自己的设计都像是打一场辩论赛,弄得她心力交瘁。
第二个学期,每次上课都成了煎熬。DDL一天天逼近,画的速度永远跟不上节奏。
在D大,她向来是手最快的学生之一,在这里却成了underdog。
那时候她不懂绕路,只会死磕,在课上和教授争论,回家和陈霖吵架。
甚至有段时间怎么看陈霖怎么不顺眼——她为他来了伦敦,凭什么他适应得如鱼得水,而她却变成一只搁浅的船。
当然,现在再回看,她知道这种想法有点幼稚,帕森斯的强度,可能也足以让她情绪崩溃。
他们吵得越来越多,陈霖越来越冷漠,她也越来越歇斯底里。
有次她把陈霖的iPad扔出去,对方瞬间暴怒,她也看着自己的双手发抖,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是她第一次惊恐发作——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得了心脏病,她想呼救,但家里没人,陈霖早已摔门而出。
第二次就是扔手机,确实很危险,砸到了陈霖的眉骨,他去缝了针,她被学校警告,强烈建议她去做心理评估。
和咨询师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很抗拒,也很恐慌,害怕自己被证明真的不正常。
当然,她也知道自己不正常了,但那种专业的宣判,还是不太一样。
她填了一大堆的量表,什么“我感觉自己很难控制情绪”,“我常因未能达到目标而认为自己失败”,她做得越来越难受,最后流着泪填完。
咨询师和她约了下一次的时间,认为她只是压力太大,说学校可以为她提供压力管理的培训计划。
她认为这是一种委婉的说辞,不过还是继续去了。
每周一次的咨询。
到第四周时,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她不是天生攻击性强,原来她最崩溃的那次叫做惊恐发作,甚至她惊恐的根源,是害怕自己控制不好情绪。
她不是怪物,她只是个——害怕自己变成怪物的小女孩。
咨询师甚至跟她比喻,这就像小巫师的魔力暴动——她不是故意的,只是压力太大,还没学会控制的技巧。
她建议她,做深呼吸、做正念冥想、做身体放松练习。
她开始觉得,自己也许没那么糟糕。
但糟糕的事情总是在继续。
伦敦的留学生是个很小的圈子,陈霖还在继续上学、实习,他受伤的事根本瞒不住,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沉默也代表一种信息,大家逐渐推测出,是她做的。
学校的警告和心理咨询都是保密的,但是,你出入何处,有心人总是能看到。
流言,或者说,真相,就像一阵咳嗽迅速传播。
向真觉得,到处都是异样眼光。她在衣柜里翻找最不像“向真”的衣服,突然看到很久之前在巴黎玩时cos各种风格的衣服,于是连夜开始裁剪新的服饰。
下一次,她穿了一身赛博朋克风的亮面连体服出现在咨询室里。
她甚至给自己做了一个镜面材料的反光半面罩,咨询师都不太能直视她。
她受不了那些窃窃私语,她想把一切都反射回去。
她开始更频繁地熬夜,灵感来得飞快,各种新的设计和结构在她脑子里旋转不停,她第一次爱上未来主义。
但身体向她发出警告,有次熬夜忘记晚饭,一下子低血糖,软在桌边,她眼前发黑,觉得自己完了。
幸好抽屉里还有一点巧克力。慢慢恢复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决定,她要回家,她想家。
她没跟任何人说,自己去办了退学手续,办完那天,她给爸爸和何靖分别打了电话——他们立马就来了。
她拉黑了陈霖的电话和微信,没有说再见。
她想过,也许应该说句抱歉,她还记得他鲜血直流的样子,但她也说不出口。
反正他们之间,早就算不清楚了。
讲这些的时候,吴屿应该有好几次想要打断她。
他没直接说出口,但是他突然收紧的手臂,越来越担心的眼神,她能看懂。
不过她觉得,这次说完最好。
她像是一瓶被强烈晃动的可乐,一旦打开瓶盖,就得把所有泡沫全冒出来。
她有点抱歉,这不停冒出的泡沫,可能沾了他一手,把他的衣服都弄脏了,他根本没时间处理,现在满身都黏糊糊的,肯定很不好受。
但是她压不下去了,就只好任性地喷洒。
她好像总是这么任性。
讲完了,她还挺为自己骄傲,挺好的,她没哭,不过是偶尔潮湿了眼眶。
“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像卖惨?”她努力调整声音,把那点哑意压下去。
吴屿深深看着她,他喉头滚动好几下才开口,声音比她更哑:“那你可真不会卖,以后还有得学。”
她想起他跟她谈授权那天:“跟你学?”
吴屿摇头:“算了,咱俩好像都没这个天赋。”
向真被逗笑了,但鼻子里又有点酸:“说自己就行啊,别带上我。”
吴屿揉揉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么脆,这么透亮,又这么硬,这么不肯示弱。
她的天赋,应该用在更宝贵的地方,创造美,创造梦,创造新的东西。
他希望她以后再也用不着回忆这些。
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微妙的嫉妒,有些可笑——有些人,其实不配出现在她身边。
他当然会陪着她,让她笑,让她安稳,他再不想看到,她红了眼眶,又拼命眨眼睛的模样。
到了初五,回来过年的亲友们渐渐都散去,游客们也少了许多,寨里又重归安静平和。
但厨房里堆的各种炸物、门上贴的年画、街上微醺的叔伯、晚上行歌坐夜的青年,都还残留着过年的气息,十五之前,寨里都会悠闲地庆祝。
向真拿着昨天在非遗市集上买的几个小竹篓玩——这个编得精巧极了。
当时她被阿伯手上的动作吸引了,她还没见过那么细的竹丝,极为灵巧地在指尖穿梭,阿伯一边和隔壁阿婶聊天,似乎在讲故事,手上动作也不停,一把笊篱就编好了。
吴屿对向真解释:“这是毛伯的绝活,他编东西不耽误说话,跟人聊着就编完了。好几个徒弟,没一个能学会的。”
毛伯抬头看一眼他们,乐呵呵地用侗语问吴屿:“带阿妹来耍?”
吴屿笑着点头:“她看阿伯手艺都看呆了。”
毛伯用侗语问:“阿妹有什么想耍的,编个小蚂蚱耍要不要?”
吴屿给她翻译了,向真想了想,说想要个放画笔的小篓,毛伯就现场给她编了三个笔筒大小的。
她爱不释手,今天还在把玩,她喜欢这种编织的纹理,感觉和建筑的线条美一样,带着秩序、稳定、优雅。
吴屿放下手机,他刚跟何靖发了微信,聊了几句图案授权的事。
他正想喊向真别玩了,来喝点茶,吴漾端了小吃出来,向真马上就闻着香味过来了。
今天下午的零食还是炸四样,有洋芋丸子、酥肉、茶树菇和猪油渣,配了两种辣椒粉,微辣和正常辣。
向真马上过来,还不许吴屿跟她抢洋芋丸子,阿奶也帮腔:“阿屿,你让着点真真。”
吴屿默默叹气,他什么时候跟她抢过?不过是提醒了她一句,“少吃点,别影响吃晚饭”,就被跳脚的向真扣了个大锅,叫做“用不正当方式竞争零食”。
向真这两天身体恢复了,颇有点报复性饮食的意思,吴漾正好也闲下来,白天老给她投喂零食。
昨天下午向真吃了冰淇淋、洋芋丸子、豆腐丸子,最后晚饭都没吃几口。
向真夹着炸洋芋丸子蘸了一点点辣椒粉,一边吃,一边冲吴屿眨眼睛,和第一次来绣坊的时候一样,孔雀尾巴翘天上去了。
吴屿看得又好笑又心酸。他心想,估计没一两天,何靖就会叫她回广州,就让她随便放纵吧。
他希望是自己想太多,但是,向真恢复得这么快,他总是有几分不安。这两天,他查了些资料,犹豫半天,最后还是跟何靖发了微信暗示。
何靖的效率比吴屿想得还高,当天晚上十点就给向真打了电话。
下午收到吴屿微信时,她当然懂了对方的暗示,明明向真就在身边,他为何舍近求远,给她发信息——吴屿可不是散漫随意的人。
于是她问:向真玩得开心吗?
吴屿回了句:在这里还行,就是碰到了个不该来的人,影响心情。
何靖琢磨了一下,在这里还行,不该来的人,顿时心惊肉跳,难道真是陈霖找过去了?她又怕吴屿并不知道陈霖,也不好再多说。
她考虑了一下午,晚上终于打出了电话。
向真看到电话时并不意外,何靖隔几天来八卦一下,这很正常,但没想到是催她回广州一趟。
何靖似乎有点怨念:“你别乐不思蜀,明天19号了,也该回来干活了。”
“我怎么乐不思蜀了?最近本来就没我活儿。一月我肯定回去做夏季系列的概念图。”
向真不乐意了,本来12月就是设计师的一段休闲时间,主要是春季大货生产,是何靖该盯进度的,她又刚恋爱,为什么不能休息几天?
“后天Eric那边有个小聚会,齐昕园正好过来出差,会参加,你给我回来,去见见她。”
“谁?”这是个有点陌生的名字,向真没什么印象。而且,她也不爱参加这种聚会。
“齐昕园,街拍用了我们秋款飞行员夹克,一下子帮我们把那个单品带飞了。”何靖恨铁不成钢。
哦,向真想起来了。“必须去啊?”她还是有点舍不得五溪寨。
何靖表示:“你回来三四天就行,正好我们把数据复盘会开了,我下周要去出差。你可以一直休到元旦,我也不做棒打鸳鸯的坏蛋。”
三四天啊,那可以,向真应了,犹豫片刻,给吴屿打了个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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